第三十五章 尽管如此,我仍然常常在半夜醒来。这样醒来有些浪费时间,因为除了那个 刮挠脚心的,像是改锥,又像是长指甲的尖利感觉之外,没有出现任何异样。我 已经熟悉了,况且想好好睡一觉的欲望早已盖过了由此而产生的慌张、焦虑和恐 惧。于是这天,我和于思告别后,又到校医院去开了点药。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不好,显得有些颓废和沮丧,所以那个看上去比较 严肃的女医生,对我十分警惕,只给我开了七片安定,是一个星期的用量,并建 议我假如真的休息不好,应该多吃点安神的补品。我对她说,因为附近的工地正 在施工,所以晚上睡不好,吃补品是没有用的。 我把安定放在口袋里,感到一阵轻松。今晚,或许我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走在路上,张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晚些才能到家。我说我到医院开了安 眠药,晚上他回来可能听不见任何动静了。他说:“哦,没关系,你早点休息也 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从医院出来,我在教工食堂吃了饭,然后往回走。路上经过防空洞,发现那 天撬开的锁已经被人重新锁上了。一把崭新的大锁闪闪发亮,和门上的铁链十分 不配。 打开家门,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约约还有些发甜。那是早上没喝 完的酸梅汤,正放在茶几上。我拿起杯子,将酸梅汤倒掉,然后接了杯水,放在 床头。我把那七片安定也放在床头。然后把台灯的光调到最暗。洗完澡之后,我 躺在床上,喝了口水,静静地等待着睡眠的到来。 张生在深夜回来,尽量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然而我还是听见他轻手轻 脚地走进来。他把背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卧室看我。他的鼻息正在我的脸部 上方不远处。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苏晓?”,我没有回答。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 的药片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接着放下。他走出去,像是走到门边。 我从眼皮中间的缝隙里,看见他拿着一双鞋,应该是今天穿着的鞋,走到卫生间, 再然后就听到水的声音,还有刷刷的声响。 他在刷鞋吗?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刷鞋? 声音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最终结束。他似乎很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鞋上有什么是必须现在,而且必须用水刷掉的呢? 他拎着鞋,经过卧室时向里面看了一眼。我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均匀的呼吸。 之后,他把鞋放在门口,再次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 我悄悄地坐起来,展开紧握着的布满汗水的手,里面有一片安定。我将这片 半湿润的安定放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水,咽下。 这一次,睡眠应该如期而至了。 早上,我醒过来,自然,又是头脚颠倒着醒来的。张生在一旁睡得很沉。起 来之后,我走到客厅,关上卧室的门,然后来到门口的鞋架前。在第一层上,放 着一双白色的阿迪达斯,是张生的鞋。与已经变得灰白的鞋面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刷得亮白的鞋帮。我拿起一只,仔细地查看着。 刷得很干净,的确很干净。但奇怪的是,鞋面又没有刷过。为什么只刷鞋帮, 而不刷鞋面呢?我接着拎起另外一只。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之后,终于发现,在其 中一只鞋上,鞋帮凹陷下去的纹路里,有一些黑色的东西。 是没有刷掉的泥土。 我又拿起他的背包,背包的底部也沾上了一些泥土。当我拿起它时,从背包 的缝隙中还掉出松树针叶。看了一阵之后,我放下背包,尽量将它还原成原来的 样子,鞋也一样。然后刷牙,洗脸,出门。 今天,我要搞清楚那件事。更重要的是,要去证明它。 我向走廊里面走去,身后的楼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洞。每户人家 的门牌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难以辨别上面的数字。看了几家人之后, 我放弃了辨认门牌的打算,直接走到了第七扇门前。 没有什么比周末走进一个无人而幽暗的小区更加恐怖。当我在81路终点站下 车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林子的舅舅家,一栋破旧的摇摇欲坠的居住楼。 在这栋低矮的五层楼房的侧面墙壁上,挂满了淅淅沥沥的黑色水渍,像某种巨大 而怪异的爬虫一般,从五楼一直延伸到一楼。整栋楼就像是用橡皮擦反复涂改但 又始终无法清晰起来的炭笔画。这样的楼房,总让人觉得,里面也许生活的不是 人类。 当我走近它,看清它的细部时,那种压抑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楼梯在整栋 楼房的最里面,从街道走进来时,要从101 一直走到109 。只有几扇窗户开着, 从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纱窗向屋内看去,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每一扇门都紧闭着, 斑驳的木门前,偶尔能看见几个空的竹椅。在这样一个周末的下午,人们都去哪 儿了呢?是外出了,还是躺在黑暗而闷热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我轻手轻脚地经 过每一户人家,生怕某扇门突然打开。然而门里似乎长了眼睛一般,静悄悄地看 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走上楼梯。楼道的每个拐角处,都堆着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塞满 了什么的麻袋,有时是一堆木头,有时是几块煤(我想起一楼有几户人家门口还 放着煤炉子),有时是丢弃了的玩具,或者几个摞在一起的纸箱。楼梯上都是灰 尘,而灰尘之上并没有脚印,除了我自己的脚印。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是一栋 居民楼。也说不定,在我没看见的什么地方,会写着一个“拆”字。这栋楼怕也 有五十年的历史了。狭窄的楼道里连窗户也没有,只有昏暗的大约10瓦的灯泡用 于照明。我上楼的速度极为缓慢,眼前总有莫名的黑影一闪而过,好几次,我以 为差点就撞上人了,停下来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眼睛尚未习惯黑暗时的错觉。即 使不撞上人,大概也很难避免撞上拐角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二楼,三楼,每一层楼的门窗都紧闭着,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或者走进去。楼梯上只传来我自己的脚步声。 在三楼,不知道哪家的门吱呀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个细微而沙哑的声音 :“谁?”我立刻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也不能确 定这个问题是不是问我的。我在楼梯口站了几秒钟,但没有人走出来,那个声音 也没有再响起。也许是我的错觉吧。环境一旦安静到一定程度,总是会产生幻听 的。 经过四楼之后,我来到了最高的五楼。507 ,我记得林子说过。十八个房间 分布于楼道的两侧,中间一条狭窄的走廊,与刚才楼梯的昏暗程度不相上下。尽 头处是一扇很亮的门,因为门外就是暴露于阳光之下的阳台。我站在这里看着那 扇门,就好像在井底,看着头顶明亮的井口一般。我向走廊里面走去,身后的楼 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洞。每户人家的门牌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几乎难以辨别上面的数字。看了几家之后,我放弃了辨认门牌的打算,直接走到 了第七扇门前。按照房屋的编号顺序,应该是这家吧?即使不是,507 也应该在 这附近了。 屋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我敲了敲门,空洞的声响从门里传来。咚咚咚,半 晌,听见拖鞋的声音踢踏着走近,然后停住。这时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 中年女人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她警惕地看着我,问:“你找谁?” 我说:“这里是何林的舅舅家吗?” “这里没有这个人!”说罢,她就不耐烦地砰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家不是507 ?那是对面了?我转身,敲了敲对面的门,但许久都没有人应 声。究竟哪个是507 房呢?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敲过去,要是被人误认为是推销员 之类的就不好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敲一遍刚才的门。 “你到底要干吗?”她一脸不悦地再次出现在小窗前。 “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我想问一下,这里哪家是507 呢?” 她听见我的话,似乎吃了一惊,不等我继续问下去,就慌慌张张关了窗户。 此后无论我再怎么敲门,她都不出声了。这个人真奇怪,不就是问个路吗?为什 么听到507 的门牌号,反应就这么强烈? 我也有些气恼。最后索性决定不问人了。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住着的人心情 大概都不会太好。我在楼道的墙角里搜索了一阵,最后找到一块破旧的抹布和一 个铁片,然后在这家对面的房门前踮起脚,用抹布仔细擦着门牌上的灰尘,擦了 一阵,发现上面不仅有灰尘,还有一些油腻的顽渍,于是我又用铁片去刮,刮了 一会,最后终于看清上面写着的是514 。514 ?难道门牌的顺序并非从楼梯开始 数起?我又接着用同样的方法去擦它旁边的那家门牌。幸好今天没什么人出入, 否则肯定把我当成贼了。但总觉得那个脾气不好的女人在背后一直盯着我。 旁边的门牌号是516 。原来房间的顺序是呈交叉排列的。也就是,一排是2 、 4 、6 、8 ……一排是1 、3 、5 、7 ……和街道上的店铺排列顺序一样。但是 这种排列方法用在居民楼里就比较怪异了。按照这个规律,507 就应该是从楼梯 走上来的左手边第四间了。 我来到507 的门前,敲了敲门。隐约能听见门里响起微弱而缓慢的脚步声。 似乎也是拖鞋,但是走得也太缓慢了,一步,一步,一步……林子的舅舅难道年 纪很大了吗?而在脚步声每次响起时,还有一个拉长了的声音尾随其后,似乎有 什么在地上拖拽着。 声音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极其昏暗, 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好像没有人站在门缝里,但分明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找谁啊?” 我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楚,在门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妇人。一双瘦 骨嶙峋的手正抓在门框上,手背上长满了斑点。 “请问,这里是何林的舅舅家吗?”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仍然用那种缓慢得几乎有些阴森的语调回答道:“是啊。 你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