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以坐姿被移送到“暴风箭”轮椅上之后,莱姆接下来开始自己操控。他用嘴咬 紧吹吸控制器的塑胶吸管,让轮椅驶向原来用作衣柜的狭小电梯内,顺利地下到他 这幢位于市区的洋房的一楼。 这幢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林肯?莱姆现在进入的房间,曾经是一间与 餐厅隔开的起居室——灰泥板的结构、法兰西王室的装饰、圆形拱顶镶嵌的雕像, 以及像焊接的钢铁一样紧密接合的橡木地板。不过只要是建筑师,看到房间现在的 样子都会大惊失色,因为莱姆拆除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并且为了增添的电线而 在剩余的墙面上挖开了一个大洞。打通之后,这里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空间。房内 摆设的不是第凡尼的彩绘玻璃杯或乔治?因奈斯忧郁的风景画作,而是风格迥然不 同的“艺术作品”:密度梯度管、电脑、复合显微镜、对比显微镜、一台气相色谱 分析仪、一个波里光的替代光源。一具昂贵的电子扫描显微镜,连接在房内一角的 一台醒目的X 光能源分散装置上。这里也摆放着刑事鉴定专家用得到的工具:护目 镜、防割乳胶手套、粉碎机、螺丝起子与钳子、验尸专用舀勺、夹具、解剖刀、压 舌板、海绵棒、瓶罐、塑胶袋、检验盘、采针,以及十多双筷子(莱姆要求助手用 他们在中国餐馆夹点心的方式夹取证物)。 莱姆操控着熟苹果一般鲜红的“暴风箭”,驶向工作台一旁就位。托马斯将麦 克风固定在他的头部,然后启动电脑。 不久之后,塞林托和班克斯出现在房门口,一旁还跟着一个刚刚抵达的男人。 这个人又高又瘦,皮肤就像车胎一样黝黑,身上穿着一套绿色的西装和一件滑稽的 黄色衬衫。 “你好,弗雷德。” “林肯。” “嗨。”萨克斯进房间的时候对弗雷德点点头。她已经原谅了他不久前对她的 拘捕,那是不同部门之间的一场争执;现在这名高挑美丽的警察和这名高瘦诡异的 警探之间,维持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密切关系。莱姆最后下了结论:他们两个人都是 针对“人”的警察(他自己则是针对“物证”的警察)。弗雷德对于法医学不信任 的程度,就像莱姆对证人的证词一样。至于曾经担任过巡警的萨克斯,莱姆不能对 她天生的倾向表示任何意见,但是他下定决心让她把这些天资搁到一边,然后成为 即使不是全国,至少也是全纽约最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 够轻而易举达到的目标,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弗雷德?德尔瑞大步穿过房间,站在窗边,瘦长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人— —包括莱姆在内——能够将这名警探确切地归类。他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的一套小 公寓里,喜欢阅读文学和哲学著作,更喜欢在庸俗的酒吧内打桌球。他一度是联邦 调查局卧底探员中的顶尖高手,现在偶尔还是会被冠以他执行任务时的绰号——变 色龙。他曾经背叛调查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的上司并没有严加追究,因 为在他当卧底期间,逮捕到案的罪犯超过千人。不过,尽管他卧底做了那么久,早 已练就一身本事去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此刻他这个官僚角色却扮演得太过了。他 知道自己被仇家认出来干掉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份管理卧底人员和情报的工作,当 初接得有些勉强。 “所以,我的手下告诉我,我们这一次的对手是棺材舞者本人。”德尔瑞说的 是道上的黑话,但没有用黑人的俚语,完全是他自己说话的风格。他使用的文法和 词汇就像他的一生,绝大部分都是即兴演出。 “有没有托尼的任何消息?”莱姆问。 “我们那个失踪的托尼?”德尔瑞问,他的脸庞愤怒地扭曲着,“没有,没有 任何消息。” 前几天在联邦大楼前失踪的探员托尼?帕内利,仅留下家中的妻子、一辆引擎 发动的灰色福特汽车,以及几颗神秘莫测得令人生气的沙粒——充满美感的星体隐 藏着谜底,但是截至目前却什么都没有揭示。 “等我们逮到棺材舞者之后,”莱姆说,“我们会回到这件案子上,阿米莉亚 和我,全天候,绝不食言。” 德尔瑞生气地拍了拍夹在左耳后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棺材舞者……妈的,这 一回最好操到他的屁股!妈的!” “那件爆炸案呢?”萨克斯问,“昨天晚上那件,有没有进一步的细节?” 塞林托读完了一叠传真和他自己的笔记之后,抬起头说:“爱德华?卡尼昨晚 七点十五分左右从迈马洛尼克机场起飞。他们的公司——哈得孙空运公司——是一 家私人的空运公司,载运的是货柜,服务对象是企业客户,这些你们都知道,就是 飞机出租。他们刚刚获得了一份空运合约——你们听好——就是在东岸和中西部一 带载运医院使用的人体移植器官,听说这是时下竞争最大的业务。” “要命。”班克斯笑了笑说。在场的人之中,只有他因为这个玩笑而笑。 塞林托继续说:“他们的客户是‘美国医疗保健’。总部在索姆斯,是一家赢 利性的连锁医院。卡尼的行程十分紧凑,原订飞往芝加哥、圣路易、孟斐斯、列克 星顿、克利夫兰,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市过夜,然后今天早上返航。” “机上还有其他乘客吗?”莱姆问。 “一个也没有。”塞林托咕哝着说,“只有货柜,完全是例行航程。但是在距 离奥黑尔机场只剩十分钟航程的时候,一枚炸弹被引爆,把整架飞机炸得开花,卡 尼和他的副驾驶双双丧命,地面上则有四个人因此受伤。此外,他的妻子原本计划 和他一起飞行,但是因为生病而临时取消。” “有没有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报告?”莱姆问,“不,当然没有,还没有整 理出来。” “报告得在两三天之后才会做出来。” “我们不能干等两三天!”莱姆大声抗议,“我现在就要!” 一根由插管造成的粉红色伤疤浮现在他的喉咙上,但是莱姆早就已经摆脱了人 工呼吸器,他可以和任何人都一样正常地呼吸。林肯?莱姆是一个可以叹气、咳嗽, 像水手一样大叫的瘫痪者。“我需要知道和这一枚炸弹相关的所有细节。” “我会给一个在芝加哥工作的朋友打个电话,”德尔瑞表示,“这家伙亏欠我 不少,我会让他告诉我他们手上有些什么,并尽快把所有的东西送过来。” 莱姆对探员点点头,然后开始消化塞林托所说的内容。“好,我们现在所知的 有两处现场。坠机现场在芝加哥,一定已经被搜寻得乱七八糟,所以对你来说已经 太迟了,萨克斯。我们只能希望芝加哥那些家伙至少能够像样地完成一半的工作。 另外一个现场在迈马洛尼克机场——也就是棺材舞者在飞机上装置炸弹的地点。”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在机场装上去的?”萨克斯一边问,一边卷绕着她一头漂 亮的红发,然后盘在头顶上。这些动人的发丝会扰乱犯罪现场,绝对会影响到搜集 的证据。萨克斯出任务的时候,除了佩戴一把格洛克九毫米手枪,通常还会带十几 根发夹。 “问得好,萨克斯。”他喜欢她看出他心中的想法,“我们现在不清楚,只有 在找出炸弹的安装位置之后才会知道。它可能被装在货柜里、在一个航运袋中,或 在一个咖啡壶内。” 或是一个垃圾桶里,他严肃地想着,再次回忆起华尔街的爆炸案。 “我需要这枚炸弹的每一块碎片,越快越好。我们必须拿到手。”莱姆叫道。 “听我说,林肯,”塞林托缓慢地表示,“飞机爆炸的时候,距离地面有一英 里的高度,残骸散落在整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管,”莱姆说,颈部的肌肉跟着发疼,“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吗?” 搜寻失事现场的是当地的搜救人员,但是负责调查的是联邦当局,所以弗雷德? 德尔瑞打了一个电话给现场负责的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 “告诉他,我们需要测试结果和与爆炸相关的每一片残骸:我说的是任何一块 细微的碎片,我要取得那枚炸弹。” 德尔瑞重复了莱姆的话,然后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现场已经解除封锁了。” “什么?”莱姆怒气冲冲地说,“才十二个小时?荒谬之极!怎么能够执行这 种命令?” “他说,他们必须开放道路通行……” “消防车!”莱姆叫道。 “什么?” “每一辆到过现场的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每一辆紧急支援的车辆,去刮 它们轮胎上的东西。” 德尔瑞那张又长又黑的脸对着他。“你要不要自己来对我这位从前的好友重复 这些要求?”探员将电话递给他。 莱姆并不理会话筒,他继续对德尔瑞说:“对于一个遭到破坏的犯罪现场,紧 急支援车辆的轮胎是最好的证物来源。它们通常都是第一个抵达犯罪现场,通常也 都配备着沟槽极深的新轮胎,而且它们可能除了进出现场之外,并没有去过其他任 何地方。我要他们刮干净这些所有的轮胎,然后把收集到的东西全都送到这里来。” 德尔瑞勉强让芝加哥那一边同意,尽可能去搜刮每一辆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 “不是尽可能,”莱姆叫道,“我要每一辆!” 德尔瑞翻了翻白眼,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将电话挂上。 突然之间,莱姆大声叫道:“托马斯,托马斯!你在哪里?” 没多久,这个助理便出现在门口。“我在洗衣房里。” “先别管洗衣服了,我们需要制作一份时间表。快写,快写……” “写些什么,林肯?” “写在那边那一块大写字板上面。”莱姆看着塞林托问,“大陪审团什么时候 集会?” “星期一早上九点。” “检察官会要他们早到几个小时,专车会在六点到七点之间去接他们。”他看 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星期六早上十点。 “我们有整整四十五个小时。托马斯,记下来,倒数四十五小时。” 助理犹豫了一下。 “记下来!” 他照着做了。 莱姆看着房里的其他人,他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眼光,萨克斯的 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怀疑。她的手举到头上,开始心不在焉地抓起头皮。 “你们认为我在吓唬人吗?”他问,“你们觉得我们不需要一份备忘录吗?” 有那么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塞林托开口说:“听我说,林肯,并不是 到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会的,到时候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莱姆说,一边看着那只毫不费力地朝着 中央公园上空翱翔的雄隼。“星期一早上七点的时候,要么是我们逮到了棺材舞者, 要么就是两名证人已经被干掉,没有别的可能。” 忽然间,班克斯的手机发出嘈杂的铃声,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他听了一会儿, 然后抬头说道:“有事情了。” “什么事?”莱姆问。 “那些派去保护克莱女士和另外一名证人布莱特?黑尔的警卫……” “他们怎么了?” “他们现在在她的住处,是其中一人打的电话。克莱女士好像表示,过去几天 有一辆陌生的黑色旅行车一直停在屋外的街上,车子挂的是外州的车牌。” “她记下车号或州别了吗?” “没有。”班克斯答道,“她说从她丈夫昨晚出发去机场之后,她就没有再看 到那辆车子了。” 塞林托盯着班克斯。 莱姆的头向前动了一下,“然后呢?” “她说那辆车子今天早上又回到街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开走了,她……” “天啊!”莱姆低声叫道。 “怎么了?”班克斯问。 “总局!”莱姆叫道,“立刻打电话通知总局。” 一辆计程车在妻子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上下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 斯蒂芬机警地观望着。 士兵,这一枪是不是很简单? 长官,对一个枪手来说,没有任何一枪是简单的,每一枪都需要最大的专心和 努力。但是,长官,这一枪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会造成致命的伤害,长官。我可以 让我的目标变成一团果冻,长官。 女人爬上楼梯,然后消失在门廊后面。一会儿之后,斯蒂芬看到她出现在妻子 的客厅里,同时有一道白色衣服的闪光——又是妻子的短上衣,两个女人拥抱在一 起。另外一个人进到了房内,是一个男人。是警察吗?他转过身来。不对,是那个 朋友。 两个目标,斯蒂芬兴奋地想着,同时出现在三十码之外。 那名老妇人——可能是母亲或婆婆,在她们低头交谈的时候,一直挡在妻子的 前面。 斯蒂芬把最心爱的M40 步枪留在车上了。他并不需要那把狙击手用的来复枪来 开这一枪,只要这把长管的贝瑞塔就够了。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枪,虽然老旧,外表 又破又烂,但很好用。斯蒂芬并不像许多雇佣兵和职业杀手一样,迷恋自己所使用 的武器。如果一块石头是消灭某个特定目标的最佳工具,他就会使用石头。 他盯着他的目标,估算射击的角度以及窗户可能造成的偏离和扭曲。老妇人离 开了妻子的身边,直接站在玻璃前面。 士兵,你的策略是什么? 他会射穿玻璃,击中老妇人的上身,她会倒下来;妻子会本能地靠过去,在她 身上弯下腰,然后成为直接的目标。那个朋友接着会跑进房间,他的侧面也是很好 的目标。 那些警察怎么办呢? 有一点风险。不过穿制服的巡警最多只是平庸的枪手,而且他们很可能从来不 曾在值勤的时候遭遇过开枪,所以肯定会惊慌失措。 门廊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斯蒂芬拉开滑座,子弹上膛,并把射击功能扳到能够让他得到最佳操控的单发 模式。他把门推开,用自己的脚顶住,然后巡视了整条街。 一个人都没有。 呼吸,士兵,呼吸,呼吸,呼吸…… 他把枪身压低,让沉甸甸的枪托置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然后慢慢的、用一 种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去扣扳机。 呼吸,呼吸。 他盯着那名老妇人,然后完全忘记扣压,忘记瞄准,忘记他正在赚进口袋的现 金,忘记宇宙当中的每一件东西。他只是像一块会移动的岩石一样,稳定地握着枪, 放松自己的双手,然后等候武器自己击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