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致命空间 上午八点三十分 “八只灰色的鸟儿,停留在黯淡的黄昏。 冷风阵阵袭来,让人心情忧伤。“ 一辆黄色的小型面包校车在公路上突然爬上了高坡,此刻,她放眼望去,麦田 泛着白光,仿佛一床巨大的棉被覆盖着原野。绵延数千里的麦浪,在灰蒙蒙的天空 下翻滚着,翻滚着。突然,麦浪向下一斜,地平线随即消失了。 “鸟儿在电线上,张开了翅膀,在波浪般的云海里,它们展翅翱翔。” 停顿的时候,她看了看那些女孩儿,她们正赞许地点着头。她意识到自己刚才 一直全神贯注于窗外翻滚的麦浪,忽略了她的听众。 “你紧张吗?”香农问道。 “不要问她这个问题,”贝弗莉警告说,“该死。” 不,梅勒妮解释道,她不紧张。她又把目光投向无尽的麦田。 三个女孩儿打起了瞌睡,另外五个女孩儿依旧睁大眼睛等待她继续朗诵。梅勒 妮又开始朗诵诗歌了,可是,她刚朗诵第一行时就被打断了。 “等一下——它们是什么鸟啊?”凯莉皱着眉头问道。 “别打岔。”十七岁的苏珊说,“谁打岔谁就是腓力斯人「注」。” 「注」:指文化修养低的人。 “才不是呢!”凯莉顶嘴道,“腓力斯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草包。”苏珊解释道。 “什么是‘草’啊?”凯莉问道。 “让梅勒妮把诗念完!” 梅勒妮继续诵读诗歌: “八只鸟儿在天空翱翔,飞过漫漫长夜,直到发现曙光。” “停一下,”苏珊笑着说,“昨天可是五只小鸟啊!” “这回是你打岔了。”瘦而顽皮的假小子香农说,“你是腓力德菲人了。” “腓力斯人。”苏珊纠正道。 乔斯琳使劲地点着头,好像她也发现了香农说错了,只是因为自己胆怯,才没 指出来。乔斯琳是个非常胆怯的女孩儿,几乎什么都不敢做。 “但你们正好八个人,所以我就把数字变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贝弗莉困惑地问。她十四岁,是这群女孩儿中年龄第 二大的。 “这是我的诗,”梅勒妮回答,“我想要有几只鸟,就让它有几只鸟。” “有多少人参加诵诗会?” “十万人。”梅勒妮看上去非常真诚。 “不可能!真有那么多人吗?”八岁的香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八岁多的凯莉 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 梅勒妮再次凝视着堪萨斯中南部萧瑟的景物。唯一的色彩是偶尔掠过的蓝色, 那是丰储农场贮藏青饲料的活动地窖。虽然是七月,天气却很冷,而且阴云密布, 大雨就要来了。校车超过了一辆大型收割机和一辆满载农工的汽车。梅勒妮想象这 些农工一定正神情紧张地望着天空。这是收获冬麦的季节,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会毁 掉八个月辛勤的劳动成果。 梅勒妮将目光从车窗移开,下意识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她每天晚上都很细心 地把指甲修剪整齐,并用锉刀把它们锉得平整光滑,然后涂上淡淡的指甲油,看上 去好像无瑕的珍珠薄片。她抬起手,又朗诵了几首诗,用手势优雅地表达着语句。 现在所有女孩儿都醒了,四个人望着窗外,三个人看着梅勒妮的手指,胖乎乎的乔 斯琳·魏德曼则注视着老师的每一个动作。 这些田野绵延不断,梅勒妮心想。苏珊也随着梅勒妮一同凝视着窗外。“它们 是黑色的鸟,”女孩儿用手语示意,“是乌鸦。” 是的,它们是乌鸦。不是五只,也不是八只,而是上千只,一群乌鸦。这些鸟 注视着大地,注视着黄色的校车,注视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天灰蒙蒙的,透着紫色。 梅勒妮看了看表。她们还没有驶达公路,距离托皮卡「注」还有三个小时的路 程。 「注」:堪萨斯州首府。 校车驶进另一片深谷般的麦田。 一种单纯的直觉使她意识到出麻烦了。事后她会知道,这不是心灵的启示或预 感,而是哈斯特朗太太那大而红润的手指焦躁地扶着方向盘。 她的手,在做着手势。 这个年龄稍长的女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肩膀动了一下,头倾斜了有一毫米。 身体的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表明大脑在思考着什么。 “姑娘们睡着了吗?”问题很率直,她的手指立刻回到方向盘上。梅勒妮溜到 前面,用手语示意她们没有睡。 这时,安娜和苏茜这对双胞胎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坐起来,身子斜靠在前面的椅 背上,向前方观望。她们呼出的气息吹到这位年龄稍长的老师的宽肩膀上。哈斯特 朗太太挥手示意她们把头缩回去。“别往前看。坐回自己的椅子,看对面的窗户。 听话。对!看左边的窗户。” 梅勒妮看到了那辆车,还有血。有很多血。她示意这些女孩儿都坐回自己的座 位。 “不要看。”梅勒妮要求道。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突然觉得胳膊有千斤重。 “系好安全带。”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出来。 乔斯琳、贝弗莉和十岁的艾米丽立即按照要求系好了安全带。香农做了个鬼脸, 偷偷地看了一眼,凯莉大喊大叫,根本不理会梅勒妮。苏珊继续往外看,她搞不明 白,她为什么不能看。 两个双胞胎中,安娜一直安静不动,她把两手放在大腿之间,脸色比平时苍白 许多,与她妹妹栗褐色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梅勒妮抚摸着女孩儿的头发,她 指着面包车左侧的窗户,向孩子们建议:“看那些麦子。” “这一切太有趣了。”香农嘲笑着回答。 “可怜的人!”十二岁的乔斯琳边说边擦着胖乎乎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的眼泪。 那辆紫红色的凯迪拉克闯进了灌溉渠的铁门,蒸汽从它的前端飘散出来。司机 是位年龄稍长的男子,半个身子躺卧在车外,头挨着柏油路面。梅勒妮这次看到了 第二辆车,一辆灰色的雪佛兰。事故发生在十字路口,看起来好像是凯迪拉克在左 边行驶,撞上了灰色的雪佛兰,而这辆雪佛兰车一定闯了红灯,被撞离路面,冲进 了高高的麦地。车里一个人也没有,它的车篷已经弯曲变形,散热器喷出一缕缕蒸 汽。 哈斯特朗太太把车停了下来,伸手摸到车门旧的镀铬把手。 不!梅勒妮心里喊着,继续往前走!去一家杂货店,一家7-11「注」,或者一 所房子。尽管她们一路驶来也没有遇到一家,但说不定前面就有。不要停下来,一 直往前走。她这样想着,但她的手不得不移动。因为苏珊说:“我们必须帮助他, 他受伤了。” 「注」:一九二七年诞生于美国的全球便利连锁店。 但是,那么多血,梅勒妮想,她们不能沾上他的血,也许他感染了艾滋病,也 许他患有其他传染病。 这些人需要帮助,但是他们需要的是官方的帮助。 八只灰色的鸟儿,停留在黯淡的黄昏…… 苏珊,这个比梅勒妮小八岁的女孩儿,第一个下了校车,跑向那个受伤的人, 她长长的黑发在强劲的风中飘舞着。 第二个下车的是哈斯特朗太太。 梅勒妮犹豫着没有下车,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那个司机像一个木制的玩偶 一样躺在地上,一条腿弯曲成可怕的形状,头无力地垂着,手肥大而苍白。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死尸。 可是,他没有死,当然。不,不,他只是受伤了,没什么,他只是昏过去了。 这些小女孩儿一个接着一个都把目光转向这场车祸:凯莉和香农是最先这样做 的,她们很自然地就向外看去。然后是娇弱的艾米丽,她合起双手祈祷——她的父 母要求她每天晚上都为能恢复听力而祈祷,她把这个做法告诉给梅勒妮,但从没跟 其他任何人说过。贝弗莉本能地将两手抱在胸前,似乎要以此抗拒外来的攻击。 梅勒妮慢慢地爬出校车,走向凯迪拉克,半路上,她又犹豫了。与灰蒙蒙的天 空、灰蒙蒙的麦田、苍白的路面相对照,那些血显得格外鲜红,而且淌得到处都是 ——那个男人光秃秃的额头上,他的胸前,车门上,还有那黄色的皮质坐椅上。 恐惧像滚动的滑车,使她的心骤然跌落在地上。 哈斯特朗太太是两个男孩儿的妈妈,她毫无幽默感,精明能干,值得信赖,而 且非常稳重。她把手伸到彩色的毛线衫里,将里面的衬衣脱下来,撕成布条,做成 临时绷带,用来包扎那个受伤男人头部深深的伤口。她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 呼唤,按压他的胸部,并对着他的嘴进行人工呼吸。 然后,她认真地听。 “我听不见,”梅勒妮想,“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是回到车上去吧,照 看好那些女孩儿。”她那像过山车般的恐惧终于平息下来,太好了,太好了。 苏珊也蹲下身来,为那人脖子上的伤口止血。这个学生皱着眉头看着哈斯特朗 太太。她用沾着血的手示意道:“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看看他的脖子。” 哈斯特朗太太检查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她也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的脖子上有个洞,”老师吃惊地说道,“好像是子弹穿的洞。” 梅勒妮明白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那个过山车又开始下沉,她觉得自己的胃 里空荡荡的——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身体。她再也无法往前走了。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女式提包。 就在距离她十英尺远的地方。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从那个受伤的男人那里移开,她走向那个小提 包,仔细地看着它。从布料和链子的式样可以看出是某个设计家的作品。梅勒妮· 沙罗尔——一个农场的女孩儿,作为聋哑学校的见习教师,每年挣一万六千五百美 元。她在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从没有接触过名家设计的饰品。这个提包很小,看起来 很昂贵,像一颗绚丽的宝石。这是那种出入于堪萨斯、曼哈顿或洛杉矶等城市的高 级商业区办公楼的女人挎在肩上的小包。把这种小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银色 的钢笔,写上几个字,就足以使助手和秘书忙得团团转。 但是,当梅勒妮盯着这个小包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形成,这 个想法像种子一样长啊,长啊,直到开花结果:这个提包的女主人在哪里呢?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笼罩了她。 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不胖,但看上去很结实。他的肌肉是那种骑兵才有 的肌肉,紧紧地贴着皮肤,肌肉块儿在皮肤下滚动着,却又界限分明。梅勒妮深吸 了一口气,盯着他那张光滑而年轻的脸。他留着平头,穿着和头顶快速移动的乌云 一样的灰色衣服,笑嘻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梅勒妮一点儿都不相信这笑容里有什 么善意。 梅勒妮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一只狐狸。不,她断定,他就是一只黄鼠狼或鼬鼠。 在他鼓鼓囊囊的裤腰带上有一把手枪,她喘息着,举起了双手,不是放在脸上,而 是放在胸前。“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她本能地打着手势。他瞥着她打手势的双 手,笑了。 从眼角的余光她看到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不安地站着。另一个男人大步走向他 们。这个男人是个大块头,又胖又高,也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衣服。头发蓬松凌 乱,露出狰狞的笑容,可以看得出缺了一颗牙齿。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种动物。 “快走,”梅勒妮示意苏珊,“我们走,现在就走。”梅勒妮望着面包车的黄 色外壳,开始向那七张在窗口徘徊的愁苦而年轻的面庞走去。 鼬鼠抓住了她的衣领。她拍打着他的手,但是她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害 怕打疼了他,激起他的愤怒。 他用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话冲她喊着,并摇晃着她。他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真正的 狞笑——而且伴随着冷酷的瞪视。他的脸色变得暗淡下来。梅勒妮恐惧得放下了手。 “这是……什么?”熊说,“我看我们……关于那件事。” 梅勒妮是后天耳聋,她八岁时失去了听力,这时她已掌握了语言技能。与大多 数女孩儿相比,她拥有更好的唇读能力。可是,唇读是一种很不确定的技能,比单 纯观察嘴唇的变化要复杂得多。唇读的过程包括嘴巴、舌头、牙齿、眼神和身体其 他部分的运动。你想读懂一个人的语言,就得对他非常了解。熊生活的世界与梅勒 妮的不同,梅勒妮的生活属于旧的英语体系,是那种人们品着神圣而时尚的饮料, 地处中西部小城镇的学校。他说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懂。 这个大块头男人一边笑,一边吐着白色的唾沫。他的眼睛追逐着她的身体—— 紫红色高领罩衫下的胸脯,深灰色的裙子,黑色的紧身裤。她笨拙地抱着胳膊。熊 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身上。 鼬鼠正前倾着身子说话——可能是在喊话,正像人们经常对聋人做的那样—— 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当人们喊的时候,他们说话的速度往往很慢,他 们嘴唇的运动更易被读懂。他在问谁在面包车里,梅勒妮没有动,她动不了,她出 汗的手指夹紧了肱二头肌。 熊低头看着那个受伤的男人被打烂了的脸,用穿着靴子的脚冷漠地踢着他的头, 看着他的头前后荡悠。梅勒妮喘着粗气,那种踢打死者时的漫不经心和无缘无故, 使她毛骨悚然。她开始哭了。熊推着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走向面包车。 梅勒妮瞥了苏珊一眼,双手用力摆着,意思是:“不,不要那样做!” 但是苏珊已经开始移动脚步。 她完美的体型和运动员的身体。 她一百二十磅的体重。 她有力的双手。 当熊意识到一个女孩儿的巴掌正向他的脸扇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头往后一 躲,并在距离他的眼睛一英寸远的地方抓住了她的手。惊讶变成了娱乐,他把她的 胳膊向下弯曲着,一直压到膝盖上,然后把她推倒在地,她的裤子和白罩衫上都沾 满了泥土。熊转向鼬鼠,对他说了些什么。 “苏珊,不要。”梅勒妮用手示意。 苏珊又站了起来。但是熊这回有所准备,他转身面对着她。当他抓她的手时, 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胸,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突然,他对这种游戏厌烦了,冲着 她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她跪倒在地,抱着肚子,挣扎着喘着粗气。 “不!”梅勒妮用手语向她示意,“不要打。” 鼬鼠对熊喊道:“在哪里……他?” 熊指向高高的麦地。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他不赞成什么事情, 但是又害怕表现得过于严厉。“不要……时间……这些废话。”他嘟囔着。梅勒妮 顺着他的眼神,观察着麦秆,她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从影子和模糊的轮廓可以看出 那是一个男人,弯曲着身子,身材不高,但很结实。他的胳膊向上举着,像在行纳 粹礼。这种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在他下面,梅勒妮感觉是个人的形状,穿着深绿 色的衣服。 那个女人就是手提包的主人,梅勒妮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求求你,不要…… 那个男人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来。透过起伏的麦浪,梅勒妮看到了他手中的金属 暗淡的光。 鼬鼠的头轻轻地弯下去,他好像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他退缩了。熊的脸上挤 出了一丝冷笑。哈斯特朗太太用双手捂住耳朵,感到十分恐惧。 梅勒妮一边哭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麦田,她看清楚了:那个模糊的人影蹲得 越来越低,但还是比那个女人高。高高的麦子在七月狂风的吹拂下优雅地晃动着。 那个男人的胳膊慢慢地举起、放下,一次又一次。他的脸一直盯着躺在他前面的这 个人。 哈斯特朗太太毫无表情地盯着鼬鼠。“……我们走……不打扰你们。我们不会 ……” 梅勒妮看到这个女人的蔑视和愤怒感到很安慰,她坚毅地紧闭着嘴。 鼬鼠和熊不理会她,他们押着苏珊、哈斯特朗太太和梅勒妮向面包车走去。 面包车里,这些年轻女孩儿在后座上挤作一团。熊把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推上 车,并指了指自己的腰带,那里,他的手枪鼓鼓囊囊地凸显出来。梅勒妮是在鼬鼠 之前最后上车的人,她被推到车后面,紧挨着抽泣的双胞胎坐下来。她用力地抱着 她们俩,然后又把艾米丽和香农都搂在怀里。 外面……外面是恐怖。 梅勒妮瞥了鼬鼠一眼,看到他在说:“聋子……他们所有人。”熊把他肥胖的 身体挤到司机的座位上并发动了引擎。他看了看后视镜,皱了一下眉,然后疾驶而 去。 远处,在带状柏油路的尽头,是点点闪烁的灯光。熊按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 梅勒妮感觉到喇叭声在她的胸腔内振动。 熊说:“人们,那些该死的……看我们……”然后,他把头转向一边,后面的 话就消失了。 鼬鼠冲着麦田大喊,显然,那个男人答应了,鼬鼠点着头。不一会儿,那辆灰 色的雪佛兰车驶出了麦田。尽管它被撞坏了,但还能驾驶。它驶到路肩处,停了下 来。梅勒妮想从前排座位上看清麦田里的那个男人,但光线太强烈,好像这辆车根 本就无人驾驶。 车在加速行驶,摇摇摆摆地驶上了柏油路。面包车跟在后面,在轮胎卷起的蓝 烟所形成的模糊云影中缓缓行驶。熊拍打着方向盘,转身看了一会儿,对梅勒妮喊 了一些话——愤怒、邪恶的语句。但梅勒妮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些耀眼闪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红色、蓝色和白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像两 周前美国独立纪念日时希布伦公园上空的焰火。当时她看到彩色的光束在空中交错, 感觉到白热化的爆炸撞击着自己的皮肤。 她回头看到了警车,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前面会有上百辆装有短波无线电话 的警车聚集在那里,会让这些人把车开过去,然后从车里出来。这些人会举着手被 带走。学生们和老师将下车去警察局做陈述。这回她将错过聋人表演剧团在托皮卡 的演出,即使还有时间,但经过这场惊吓,她已经无法让自己上台朗诵诗歌了。 这次旅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或许这件事表明她不该去,或许不该制定那些计划,这是一个预兆。 现在她想做的就是回家。回到她租的房子里,在那里锁上门,喝一杯茶,然后 再来一杯黑莓白兰地,给在圣路易斯医院的哥哥发个传真,向他和爸爸妈妈讲述这 个故事。梅勒妮紧张时有个习惯,就是把自己金色的头发缠绕在弯曲的中指上,其 他手指则伸展着,这个手势代表“阳光”。 突然一阵颠簸。熊把车驶离了柏油路,跟着那辆灰色的汽车来到一条泥土路上。 鼬鼠皱着眉头,问了熊一句什么,梅勒妮没有弄明白。那个大块头男人没有回答, 只是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山村,这里离河 很近。 他们从一根电线下面穿过,电线上停留着上百只鸟,都很大,是一群乌鸦。 梅勒妮看着前面的汽车,她仍然无法看清他——那个司机,那个从麦田里走出 来的男人。起初,梅勒妮觉得他留着长发,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光头或 者平顶,再过一会儿,他好像又是戴着帽子。 随着一个急转弯,灰色的汽车向右边疾驶,开向一条狭窄的长满野草的车道。 梅勒妮猜想他一定看见了前面的那些警车——那些向他们飞驰而来的车是来救她们 的。她眯起眼睛看着。不,他们前面什么也没有。面包车跟着雪佛兰拐了弯。熊咕 哝着,鼬鼠正回头察看警察的车。 梅勒妮转身看他们驶向何处。 不!她心里想。 哦,请不要这样。 她意识到,这些人向前面警察投降的事不过是她做的白日梦。她明白他们要去 哪里了。 那里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 灰色的车突然冲进一片开阔的杂草丛生的田地。在田地的尽头,靠近小河处, 有一座废弃很久的红砖墙工业建筑物,阴暗而坚固,仿佛中世纪的堡垒。工厂前面 的地里还有一些篱笆和阻挡动物的围栏。这片田地的大部分已经被开垦为堪萨斯大 草原,用来种植中长草、蓑衣草、蓝茎草和野牛草。 雪佛兰直奔建筑物的正前面,面包车紧跟在后面,两辆车都在门的左边停了下 来。 梅勒妮盯着红色的砖。 十八岁的时候,她还是劳伦特·克莱克学校的学生,当时一个男生带她来过这 里,说是野餐,实际上当然是做那种十八岁的男孩儿要做的事——也是梅勒妮想要 的,她当时相信自己想要。但当他们带着一条毯子溜进这幢建筑,看到这些阴暗的 房间,她就十分恐慌,赶紧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孩儿, 也没有再来过这幢建筑。 但她记得这个地方,里面有一个废弃的屠宰厂。这是一个死亡地带,充满血腥 和危险。 还有黑暗。梅勒妮痛恨黑暗——她二十五岁了,她在六个房间的屋子里要点五 盏夜灯。 鼬鼠猛地推开车门,随后把苏珊和哈斯特朗太太拉下车。 警车——里面只有一个警察——在田地的入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手里拿着 手枪。当熊抓住香农并把枪口对准她的头部的时候,这个警察突然停了下来。八岁 的女孩儿不停地围着熊转,使劲地踢他的膝盖,这让熊很惊讶。他疼得退缩了,然 后使劲地摇晃她,直到她不再乱动。熊和麦田对面的警察打了个照面,他把枪放回 皮套里,然后回到了车上。 熊和鼬鼠推着这些女孩儿走向屠宰厂的大门。熊抱起一块石头猛砸闩门的链子, 把生锈的铁链砸断了。鼬鼠从灰色汽车车尾的行李箱里抓起几个大袋子。灰色汽车 的司机仍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建筑物。炫目的光线让梅勒妮仍然无法看 清这个人的容貌,但他看上去很放松,正好奇地注视着塔楼和黑色的窗户。 熊猛地拉开前门,他和鼬鼠推着这些女孩儿走了进去。这里恶臭难当,与其说 是建筑不如说是洞穴,到处是垃圾、粪便、霉斑和一些令人作呕的腐烂发臭的动物 的脂肪。令人恐怖的是迷宫一样的过道,还有围栏、斜坡和生锈的机器,上面有一 排排生锈的挂肉钩子。和梅勒妮记忆中的一样黑暗。 熊驱赶着这些学生和老师进入一个半圆形的贴了砖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而 且潮湿。墙和水泥地面已经脏成暗褐色,破旧的木制扶手弯曲着伸向房间的左边, 输送带的上方是挂肉的钩子,中间是血液的排送管道。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动物们被宰杀。 冷风阵阵袭来,让人心情忧伤。 凯莉抓住梅勒妮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她。哈斯特朗太太和苏珊拥抱着其他女孩 儿。苏珊无论看到哪个男人都带着自然的憎恨瞪着他们。乔斯琳抽泣着,那对双胞 胎也抽泣着,贝弗莉费劲地喘息着。 八只灰色的鸟儿无处可去。 她们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挤作一团。一只老鼠匆忙逃走,它的毛色暗淡,像一 块陈肉。门又开了,梅勒妮遮住眼睛避开光线。 他站在门口冷冷的光线中。 矮小而瘦弱。 既不是秃头,也没有长发,而是一头零乱蓬松又脏兮兮的黄发,配上一张瘦削 的脸。不像那些男人,他只穿了一件T 恤衫,上面印着一个名字——L.汉迪。但是 在她看来,他根本就不是汉迪,也肯定不是拉里或者洛。她一下想起了堪萨斯州聋 人剧院的一个演员,他在新作《尤力乌斯·恺撒》中扮演布鲁图「注」。 「注」:布鲁图(Brutus,前85- 前42),古罗马贵族政治家、共和主义者, 刺杀恺撒的主谋。 他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沉重的帆布袋放在地上。门关上了,那种灰色 的光线一消失,她便看清了他暗淡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梅勒妮看见熊说:“为什么……这儿……老兄,没有出去的路?” 她好像听得很清楚,布鲁图的话在她心里听得非常清晰,聋人有时能听到幽灵 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但听起来不是真正的人发出的声音。“不要紧,”他慢 慢地说,“这没什么要紧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只看了梅勒妮一眼,并冲她浅浅一笑。之后,他指着那几 根生锈的铁棒,吩咐另外两个人把门紧紧地闩住。 上午九点十分 二十三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结婚纪念日。 你的丈夫来了。 亚瑟·波特折着玫瑰花束边缘的包装纸,这些橘红和淡黄色的花朵正盛开着, 生气勃勃,花瓣儿精致、松软,像腾起的波浪。他嗅着它们,这是玛丽安喜欢的颜 色,是充满活力的颜色,她不喜欢白色或红色。 信号灯变了。他把花束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身边的座位上,加速向十字路口驶去。 他的手移向腹部,腰带勒得有点儿紧。他皱起了眉,腰带就是计量表,在这块破损 的皮革上,已经钩到了倒数第二个眼。周一开始节食,他轻松地告诉自己。他应该 回到哥伦比亚特区,用一些时间来消化表妹做的美食,这样就可以集中精力再算一 算脂肪的重量。 这都是林顿的错。昨天晚上,她做了玉米牛肉、黄油土豆、黄油甘蓝、苏打面 包——黄油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因此他就选了利马豆、土豆泥、巧克力蛋糕加香 草冰淇淋。林顿是玛丽安的表妹,是麦克格里斯的肖恩一族的血统。她有两个儿子, 埃蒙和哈迪,两人在同一年结婚,婚礼之后,他们的妻子分别在十个月和十一个月 后生了一个女儿。 亚瑟·波特是独生子,十三岁时成了孤儿,他只在童年时代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因此他用极大的热情融入妻子的家庭,并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制作麦克格里斯家族的 家谱。通过非常精细的制作,完全符合家族的历史——用手工誊写在精美的纸上, 而不是用电脑加工。波特对曲折的家谱有着宗教般的虔诚,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 车沿着国会高速公路向西,然后转向南。他双脚向前伸,握着方向盘,眼镜架 在他苍白多肉的鼻子上。波特穿行在芝加哥工薪阶层居住区,经过那些经济公寓、 套房,以及两个家庭吵吵嚷嚷合居的住房。中西部夏天的灯,在乌云翻滚的日子呈 现出苍白的颜色。 在他眼里,不同的城市灯光也各不相同。亚瑟·波特曾多次周游世界,有大量 关于旅行的素材储备,但他不会把这些写成文章。家谱笔记和工作备忘录可能是他 唯一的文学遗产,不久他就要从这个工作岗位上退休了。 转转这边,转转那边。他把车调到自动驾驶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漫不经 心地开着。本质上说他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但长期以来,他努力克服这一缺陷— —如果这算缺陷的话——从没有越过这一职业的底线。 他开着那辆租来的福特拐上奥斯汀大街,这时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辆汽车。 那辆蓝灰色的轿车里有人,他们的样子难以形容。那是两个年轻人,脸刮得很 干净,看上去单纯、充满活力而且正派。他们正尾随着他。 “波特先生?” 两个年轻人是一起的,不理一个就等于拒绝了两个。 他穿过草坪,走向妻子的墓地。“玛丽安,”他在心里默念,“对不起,我惹 麻烦了。对不起。” “别来烦我。”他低声说。突然,好像他们听到了似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这是两个阴郁的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皮肤苍白。波特跪着把花儿放到墓前。他慢 慢打开绿色的包装纸,但他的余光仍然能够瞥见那两个年轻人,他停了下来,紧闭 着眼睛,用双手捂住脸。 他不是在祷告。亚瑟·波特从不祷告。他曾经祷告过,偶尔。尽管他的生活带 给他很多秘密和迷信,但他十三年前还是停止了祷告,就在活的玛丽安变成死的玛 丽安的那一天。她从他交叉的指尖前消失了,而他正好在与上帝进行艰苦的谈判。 在他的生命中,他或多或少还是相信上帝的存在。可那个他一直通过邮寄进行捐助 的地址原来只是一个生锈的垃圾桶。虽然他既不奇怪,也没有幻灭感,但还是放弃 了祷告。 现在,他双眼紧闭,举起了同一双手的指尖并挥了一下,避开那两个毫无特征 的男人。 联邦特工,是的,但是,那些也许是让上帝都恐惧的联邦特工——他们中的许 多人如此,他们保持着距离。 没有祈祷词,但他对他的新娘说了一些话,她在这里已经躺了很多年了。他的 嘴唇嚅动着,他得到了回应,仅仅因为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但是这两个 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的出现是一种干扰。最后,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刻在她的花 岗岩墓碑上的花纹。他当时订的是玫瑰,但是那朵花儿看起来好像菊花,可能那个 雕刻师去过日本。 再耽搁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波特先生?” 他点点头,并转过身来。 “我是麦克格文特工,这位是克罗雷特工。” “哦。” “很抱歉,打扰您了,长官。我们谈一谈,您介意吗?” 麦克格文加了一句:“我们到车子那儿谈谈吧?” “你们要干什么?” “到车子那儿好吗?请。”没有人像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那样说“请”字。 波特和他们一起——他被夹在中间——走向他们的车。只有站在车边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风依然刮着,七月的天气冷得不可思议。他扫了墓地一眼,看到包花的 绿纸在风中颤动。 “就在这儿吧。”他突然停了下来,决定不再往前走了。 “我们非常抱歉打断了您的假期,长官。我们打了您住处的电话,但没人接。” “你们派人去过那儿吗?”波特担心如果特工打过电话,林顿会很不安。 “是的,长官,但是当我们找到了您,就通知了他们。” 他点着头,看了看表。他们今晚打算做肉馅马铃薯饼,绿色蔬菜沙拉,他本打 算弄点儿喝的,塞缪尔·史密斯深棕色淡啤酒给自己,燕麦烈性黑啤酒给他们,晚 餐之后,与隔壁的霍尔伯格玩纸牌,红桃或黑桃。 “什么情况?”波特问道。 “堪萨斯的某个地方,”麦克格文说,“情况很糟糕,长官。他要求您把威胁 处理小组召集起来。有一架道姆托兰喷气式飞机在格伦沃等您。详细情况在这里。” 波特从年轻人手里接过密封的信封,看了看。他吃了一惊,因为一滴血正从自 己的大拇指滴落下来,他猜想,或许是玫瑰花瓣上隐藏着茎上的刺,那些花瓣就像 妇女夏天戴的帽子上那松软的帽檐。 他打开信封,浏览着传真,上面有联邦调查局局长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进入那个房子多长时间了?” “第一份报告说是大约八点四十五分进去的。” “他有话传出来吗?” “至今没有。” “控制住了?” “完全控制。堪萨斯州警和威奇托「注」警局六名特工。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 「注」:堪萨斯州南部城市。 波特扣上运动服的纽扣,然后又解开,他意识到这两个特工正带着极大的尊重 看着他,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我要亨利·勒波做我的情报员,托比·盖勒负责通 讯。托比(Tobe)的名字拼时用‘e ’,但发音时用‘y ’。” “是,长官。如果找不到他们……” “只要他们。找到他们。无论他们在哪里。我要他们半小时内到达那处房子。 再看看是否能找到安吉·斯加佩罗。她应该在指挥部或者在匡提科「注」,行为科 学部。用飞机把她也接过来。” 「注」:美国联邦调查局所在地。 “是,长官。” “HRT 是干什么的?” “是联邦调查局的人质营救队,由四十八名特工组成,是美国最大的战术排障 部队。” 克罗雷让麦克格文传达不幸的消息。 “有个问题,长官。第一支队在迈阿密执勤,进行一场麻醉品管制搜捕,二十 二名特工在那儿。第二支队在西雅图,昨天晚上发生了银行抢劫案,罪犯进入了障 碍房,十九人在那儿。我们能勉强拼凑第三支队,但我们不得不从其他两个支队抽 调一些特工。把他们集中到案发地点需要一些时间。” “打电话给匡提科,把他们集中起来。我在飞机上给弗兰克打电话。他在哪儿?” “西雅图有案子,”一个特工告诉他,“也许您要我们在公寓接您,您可以收 拾一下行李,长官?” “不,我直接去格伦沃,你有警报器或灯吗?” “是的,长官。但是,您表妹的公寓距离这儿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这样,如果你们中的一位能把包着那些花儿的纸拿掉,就是那座坟墓上的, 我会很感激的。把花儿放好,别让风吹走了。” “是,长官。我去做。”克罗雷痛快地答应了。因此,他们之间有了区别,波 特认识到,麦克格文不会摆花儿。 “太感谢你了。” 波特跟在麦克格文后面走着。第一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是嚼口香糖。那些军用 飞机爬升得太快,飞机轮子一离开地面,如果他不嚼一包口香糖,他的耳朵就会像 压力锅一样充满了压力。他是多么憎恶飞行啊。 “哦,我累了,”他心里默念着,“我太累了。” “我会回来看你,玛丽安,”他低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那座坟墓,“我会回 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