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牢头说:“小鸟,你没学会招待客人吗?看来天生是坐牢的贱骨头。” 小鸟弯手伸进自己的后背,龇牙咧嘴地挠痒,痒挠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鸟抽 抽鼻子,突然变得语重心长:“你爱吃炖猪脚,还是红烧鱼?” 小如顾盼号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别无长物,他吞下一口涌上 来的唾液:“你们给什么就吃什么吧。” 众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搂成一团。 “那就吃红烧鱼好了。”小鸟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弯腰拾起拖鞋。 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脸,小如经历了一声巨响,好像有木锥塞进耳朵,右耳面 对的世界顿时阒寂无声。刹那间见有暗影坠落在地,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是脸皮整 块丢了,恍惚中辨别出是小鸟手上的拖鞋,于是松了一口气。小如调动所有的心志 才站稳脚跟,没有让魂飞魄散的躯体倒下。 “吃完年饭该干什么啦?”牢头引颈高声问大家。 “裹水饺。” “烧香。” “穿新衣。” “包红包。” “放鞭炮。” 牢头手势稍压,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鸟,你说呢?” 小鸟抓耳挠腮,喜笑颜开地说:“看联欢晚会。” “业斯,英地得。” 牢头扑到小鸟身后,搂紧他的腰,出示了几下淫秽的动作之后,脑门冲向他的 脖颈弯,以耳语的方式训斥说:“你站着干鸡歪,等修理是吗?” 小鸟哆嗦了一下,等牢头离开他的后背,蹿到小如跟前说: “牢头要你看彩电。” “这里没有彩电。” 小如这句话激起了牢头的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们九号房是堂堂 文明号房,能没有彩电?” 小鸟乜了小如一眼,牙缝间冷冷地挤出一句:“晚上节目要多长有多长,让你 看个够。” 小鸟攥起小如的后衣领,将他拎到门角。小如还拿不准该不该表示不满,腿弯 已挨了一脚,与此相配套的是,头颅被死命往下按。 现在的情形是,小如跪在地上,并被压弯了腰。强烈的恶臭裹挟着他,那是垃 圾沤烂的气味和男人下体的腐败气息。小如不可能抬起头,所以慢慢睁开紧闭的眼 睛,展现给他的是液体表层的倒影,面目模糊随波荡漾。这种姿势无疑很难受,小 如摸索着双手扶住了容器的边沿,明显减轻了脊椎骨的沉重负担。 换一种具体的说法是,小如在下跪,而且头被塞进尿桶里。 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永远的污秽与黑暗,往昔校园里关于人的头 颅有何等高贵的奢谈,此时回忆起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大学生也这么自私,看了精彩的晚会竟敢不告诉我们。” “牢头要你报节目。” 小鸟的指令是通过手掌传达的,小如的后颈被卡得更紧了,鼻尖接触到了尿液 冰凉的表面。小如再也没有胆量不理解牢头的意图,于是说:“各位观众,新年好。 今天是大年三十,欢迎收看我们为你安排的节目,先请看新闻联播,然后是春节联 欢晚会。” 小如调集了最近道听途说的所有国内国际新闻,迅速整理出头绪并口播。小如 的学生宿舍里既没有装电视也没有订报纸,平常自然没有看电视、读报纸的习惯, 这就为他的播音工作设置了重重障碍,而自己轻车熟路的专业环保与节能却一句也 插不上。 一走神,小如的屁股就挨了一脚,头顶撞向塑料桶壁,尿液激起的波浪涌进了 鼻孔,小如猛然省悟到是播音发生了严重口误。牢头破口大骂了一长串形象生动的 脏话,最后说:“妈的臭鸡歪,你是用嘴巴屙屎、用屁眼吃饭的吗,美国总统是普 金?怪不得你一进来就喊我爸爸。少来这一套,播晚会!” “这次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各位观众,晚上好,现在是春节联 欢晚会节目,先请听歌曲《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今天我们跟着老师 学习科学学习本领 明天我们就像小鸟一样 飞向祖国工矿农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小鸟,他唱你多么幸福哇。”有人挑拨说。 这句犯大忌的话果然激怒了小鸟,县官不如现管,小鸟利用职权,松开小如脖 颈上的手,换成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并用它下达命令: “我爱听民歌。” “接下来请听维吾尔族民歌《娃哈哈》: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温暖的阳光照着我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 “换台换台,老半天还稀里马哈的?哈哈哈,哈个卵叫,唱外国歌。”小如没 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请欣赏朝鲜民歌《橘梗谣》: 橘梗哟橘梗哟橘梗哟橘梗 白白的橘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 就可以满满地装上一大筐 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哎咳哟 多么美丽哟多么可爱哟 这也是我们的劳动生产。“ “来一首流行的,大过年的要有点欢乐祥和的气氛。”小鸟的脚尖将另一个人 的要求放大。 小如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自从踏入大学校门,就没学会一首新歌,只有高中 时随口乱哼的几首耳熟能详,是否能顺利唱下来就看运气了。 “现在由著名歌星童安格为大家演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小如对自己居然一字不漏背下如此陈旧的歌词深感欣慰,但是,他还来不及陶 醉又被另一个指令吓得瞠目结舌:他们要听相声。 “再请听歌曲……” “唱够没有?我们要听相声。”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难支持小鸟逐渐增加的压迫,小如汗如雨下,他听到汗 珠滴落尿水的滴答声,看见它激起的细弱涟漪,并清晰地分辨出心脏搏动与血液奔 腾的不同声响。小如头脑里一片空白,如何处置这具浑身哆嗦虚汗绵绵的躯壳,成 为横在面前的一个当务之急。 突然,领扣勒紧了小如的喉管以及两边的大动脉,他被拎了起来,失去桶沿的 双手于是徒劳地挥舞。小如听到相声抖包袱时才出现的哄堂大笑,黑暗过久的眼睛 适应不了灯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 不到双脚的存在,小如能感觉自己的趔趄,但无法控制它们。 拎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开双臂,如壁虎那样贴在墙 上,才避免了摔倒。 水泥墙体把刺骨的寒冷传给小如的脸和手心,不过,与腰椎因恢复常态而深入 骨髓的舒畅相比,这点难受确实算不了什么。只是觉醒后的双腿麻痹一阵强过一阵, 像两根咬满蚂蚁的香肠。 有个人头上的刀疤从右额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触目惊心的皱折,他就这 么笑着把小如从墙上撕下来,扶他转过身: “你看那两个是什么字?” “监规。” “是监规吗?”刀疤说,“你这鸟人看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蓝规还骗 我们是监规。转过身去,蹲在墙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辩什么,被刀疤蛮横的目光无情地逼了回去,尽管畏葸不前,最终还 是蹲到墙角,面壁反省。 小如先听到鸡蛋碰瓷碗的脆响,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脚额头撞 向墙壁。小如用掌撑开墙,使身体还原,能抬起头说明脖子没断,摸摸后脑勺完整 如故。这么说小如秋毫无损,值得庆幸,然而左眼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只有一轮 模糊的光圈。小如飘忽不定,如风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叶。 此时,左眼眶开始巨烈地疼痛,小如牙缝咝咝地吸冷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身上的每个部位好像都跟左眼眶一脉相承,它们遥相呼应紧拉慢扯,让主人五脏俱 焚。小如心如刀绞的胸膛发出使自己惊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满泪水。 “不许叫!” “我没有叫。” 小如的回答像儿童惊厥的梦魇,这种动人心弦的效果使人畅快,让制造者满怀 成就感。没有人计较小如已经站了起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都想一展才华。 刀疤意犹未尽,轻声问小如说:“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一起来包水饺, 好吗?” 小如迟疑而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请示说: “牢头,要包吗?” 牢头抽抽鼻子,仰起脸做思索状,正要答复刀疤,瞬间铃声大作。牢头高声宣 布: “摊被!” 小如不懂“摊被”是什么意思,也绝对没有询问的胆量,但他被繁忙的劳动景 象吸引住了: 大多数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铺边沿的横柱上站,小鸟他们以训练有素的专业速 度将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铺在床板上,再从通铺底下拔出一捆丑陋的绵絮铺在窄 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开怀中的被褥,钻进被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可 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声由号房的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因距离的接近不断放大,当声音与 九号房垂直时,监窗外闪过副所长匆忙的身影,声音再因距离的拉远逐渐减小。副 所长始终重复两个字:“睡——觉——” 整个过程中,牢头和九爷一直在袖手旁观,等小鸟将他们的被褥铺工整了才紧 挨着拥被而坐。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牢头刚才的“坐骑”。老人靠在门 边,双手下垂、下巴抵着前胸,背弓得像驼峰,眼神空洞得间或一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