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 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 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 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 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 流出来:“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 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 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 “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 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 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 他的头发往下压:“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 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 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 “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 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 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 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 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 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 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真看不 出来啊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 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 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哐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 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 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帮主, 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 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 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 究的好奇:“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砰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 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 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巴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 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啰。”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 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 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那么,你有他家的钥 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 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我 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正我 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这个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 跟父亲见一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我 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谈 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刚才 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在远离 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 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 分成两堆,丢进两杯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观 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 组成,各是3 ×6 的面积,也就是说,晚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 高至少5 米, 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的弹跳高度。里间2 /3 的面积是通铺, 另1 /3 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 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 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里 间那头约3 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供瞭 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水池, 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透过铁窗, 外面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运气好的话,在 他起身拎裤子的瞬间能瞧见全身最白净的屁股,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 从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 绕着整排的监房。 还有什么看头吗?没有了。送完开水,门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圆孔却一 直开着,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脚尖把完好无损的右眼贴了上去。展现给小 如的是架着高压电线的围墙,距离约十米开外,中间地带栽了一些卑贱的花草,在 厚雪的覆盖下只露出生命的痕迹。围墙墙体乌黑粗糙,白粉刷写的两个大字却赫然 醒目:“宽抗”。小如想知道它们左右的字,可惜圆孔太小,使他的愿望难以实现。 到底是什么字呢? 这时似乎有脚步声,小如将他的右耳贴上圆孔,听到的是一片嗡嗡响,他换成 左耳再贴。对小如而言圆孔有点偏高,他要使劲绷直脚板才能将耳朵贴得更准确。 铁门突然开了,小如扑到副所长王苟的怀里。王苟说:“哪里有大学生的样子?跟 我来。” 小如一出来,立即揭开了“宽抗”的谜底,原来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外面的世界真好,这么想着,小如不由抬头望一望没有铁 丝网的晴空。 王苟锁好门,领小如绕到监房背后。原来监房编到九号正好断开,也就是说十 号房与九号房之间隔了宽敞的过道。从监房背后看,果真有阶梯接通墙腰上的回廊, 持枪的哨兵在回廊上游荡着,不时停在某个监窗前站一站,朝里张望片刻。走过围 墙的夹门,是一排提审室,王苟打开其中的一间,反锁住小如,自己再从正门进去。 提审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两头, 一问一答,犯人若不老实,警察会拧亮某盏灯,照得犯人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提审 室不是这么回事,它用钢筋编织的网隔成大小悬殊的两节,小如坐的位置宽不过一 米,王苟坐的位置相当于办公室,进出的门肯定也是两个。区别还有,王苟坐的是 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墩;王苟面前有硕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没有。假如哪 个犯人妄图跟执法人员搏斗,不具备任何条件。当然,也没有什么用来照犯人的聚 光灯。王苟说:“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马上被激灵得弹跳起来,因为水泥墩冷进了他的骨髓。小如 脱下一只拖鞋垫坐,两只脚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给小如的下巴坚硬如铁。冗长的沉 默之后,王苟收起下巴,迷离的目光许久才落到小如脸上。他往掌心喝气,先搓搓 手,再搓搓脸,然后翻开文件夹,掏出钢笔旋开笔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龄?” “二十二。” “职业?” “东南农业大学环保与节能专业四年级学生。” 一套程序下来,王苟抽身离去,小如正疑惑间,进来的却是拎一包东西的局长, 身后仍然跟着王苟。局长黑着脸,大暴牙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先把包裹拍扁了 塞进钢筋网,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笔随时准备记录。见小 如低头去解包裹的结,局长说: “你瞎鸡巴激动什么,我还没说话哪。”又扭头对王苟说,“我胡扯几句,你 也甭记了。” 等王苟撂下笔,局长转向小如问:“你的脸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言简意赅地回忆完昨晚和今天所发生的事件之 后,小如说:“上午点名我向指导员反映过,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来‘洗全场 ’。” 局长不解地问王苟:“什么是洗全场?” 王苟说:“就是洗澡呗。” “洗个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没人啃了你的鸡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辩说,“要慢慢洗,还要把整池的水洗完。” “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局长打断小如的话问王苟,“谁分管的九号房?” “指导员。” “这黑鬼有两杯马尿下肚还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长是吃干 饭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适合坐牢。” 局长的一条腿在桌底下荡悠,眉头皱了许久才说:“我听不来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们是一群狂徒,”小如说,“这是绵羊落在虎穴里。” “文化人?你昨天举枪打我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恶棍。” 小如被说到痛处,羞愧地低下了头。局长的口气柔和了许多:“你他妈的小毛 孩不知死,我劝你罢手,乖乖地把枪放下什么鸟事没有。现在好了,三人六目,刑 侦队那么些人大眼瞪小眼,我还能怎么保你?读书读书,我看你是死读书读死书。 你爸的事我还一头雾水,你又来火上加油。” 小如埋头抽泣起来。 “男人还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来喂狗算了。”局长靠近钢筋网,伸进 手擘叉开五指插入小如的头发,将头推仰了对着满脸的泪水说,“还好意思哭,你 妈都被你气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这包东西是她托人捎到我办公室的。现在正需 要你刚强的时候,再说王副所长在这边,他们还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长响亮地朝墙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刚到门口又踅回来招招手,王苟会意出去。 小如无法听清他们的交头接耳,只见局长最后敲了王苟一记。 王苟心神不宁地坐回桌前,对着提审笔录本发呆,猛然撕了记录的那张,抓成 一团扔向墙角,正好挡住了局长的那口浓痰。王苟啪地一合笔录本,点燃一支烟稳 定一下情绪,抖出一根问小如:“抽烟吗?” “我不抽烟。”小如说,“不过现在抽一支也许能平静心情。” “烟酒是苦难生活的缓冲剂,我也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王苟帮小如点 着,说:“不记了,我们随便聊吧。” 小如当然不会讲憋尿的事,因为是个案,再说他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尽管憋 尿比忍冻挨饿被折磨更刻骨铭心。纵然有千言万语,小如此时也只能汇成三个字: “我害怕。” 王苟说:“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汉到里面都要变成狗,何况你一介书生。吃 点苦头在所难免,宾馆那样舒坦还能吸取教训?” “不是吃苦的问题,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读过《恐惧与战栗》吗?克尔凯郭尔写的,他说,‘人如不知恐惧,也就 不知伟大’。” “你们为什么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个和睦相处的场所呢,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人 犯的思想改造吗?” “你错了。”王苟将正在把玩的钢笔竖在眼前,摇一摇说,“坐牢的痛苦是每 个经历过的人能够认知、体验的,由于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这就是恐惧产生的积 极预防效果,而且从犯罪经济学的角度思考也是经济的、合理的。” “但是,牢头好像没有恐惧感,他们坐牢能体验到乐趣。” 王苟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勺,身体往后一靠,喷出一串烟圈说:“牢头多 吃多占我们岂能不知?只是没有他们号房会更乱,难道要我们也住进去不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