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司法局长一行莅临看守所的检查其实很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他们沿监窗每个号 房依次看过去。 检查完毕,指导员独自踅了回来,他站在监窗口,脸都变色了:“梅小如,怎 么搞的?看看你们号房叠的被子,看看挂的毛巾,还有晒的衣服,放的碗。搞什么 名堂,啊。满以为大学生能带个好头,拿下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结果弄到这鸟样。 平日里看你还人模狗样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拉稀。” 指导员临走又大声补充说:“弄不好我找你梅小如,谁不听指挥你报告我。” 这才叫内外交困,小如觉得他的处境比刚进号房当新兵还艰难。 九爷总是适时地解决危机,他叫新娘到外间,跟一筹莫展的小如商议。 九爷问新娘:“有没有现金?” “没有。” 九爷说:“那钱单也行。” 新娘掏出钱单,九爷看是十五块的,而且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肯定能搞两包冠豸山。”九爷说。 小如倒吸凉气:“冠豸山市面上才卖五块哪?” “能搞到就是面子,这是什么地方?”新娘说,“已经很便宜了,我知道。” 送开水的时间到了,方孔打开,九爷一看是小鸟,拇指把折成方片的钱单夹在 掌心伸出去。小如很诧异:“没料到小鸟也敢赚这种钱。” 九爷说:“贪财好色是男人的天性,无师自通的。” 中午分饭,烟就到手了。近二百号人的饭菜要四五个人才能从厨房挑到号房, 小鸟就是其中之一。一捆毛衣从方孔塞进来,小鸟大声嚷嚷:“九爷,你的衣服。” 九爷赶紧抱进里间,抖出两包“冠豸山”,再捆好塞出去,也大声嚷嚷:“你 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衣服。” 里边,新娘藏掖起一包,留一包在手头,撕开口,急切地敲出一根点燃。 这两包烟的重大意义体现在它充分调动了受益者的积极性,尤其是新娘。新娘 又咋咋呼呼地吩咐刀疤和交通干这干那了,稍不如意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用新娘的 话说,“权威权威,拳头不大,哪来的威?” 指导员对九号房在批评后的当天下午就面貌一新很满意,他摇摇头遗憾地说: “如果上午有这个效果,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就是你们的了。真是送×不干×逼干。” 新娘说:“下次检查我们一定要创文明号房。” 指导员没理睬新娘,他盯住小如说:“堂堂大学生带不出个文明号房来?笑话。” 好了,有新娘在指挥刀疤和交通干活,再加上帮主在纵声歌唱,九号房不但风 平浪静,而且生机勃勃。目睹此情此景,小如开怀地笑了。九爷冷冷的一句话,让 小如的笑容变成了哭脸:“至多四天,两包烟就该抽完了。” 小如急了,“怎么办?” 又是一个“开账”日来临,帮主对监窗上居高临下的小鸟说:“来五份肉。” 帮主心平气和的说这句话,表情静如止水。但就九号房而言,无疑是喜从天降, 像一声春雷气势磅礴。大家蜂拥而上,围绕着帮主问寒问暖。五份肉所带来的幸福 是空前绝后的,众多抑止不住的兴奋把帮主衬托成旷世救星。 新娘妒火中烧,又奈何不了帮主一根毫毛,钱单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新娘转而 酸溜溜地问小如:“我们也来它五份?” 不料,小如真的屈指数了数,“九爷、你、我、独眼、帅哥,”然后说,“正 好一人一份。” 新娘啼笑皆非,把最后一张钱单展在小如面前说:“如果能改成50元,就够买 五份。”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如收起钱单,塞在新娘手里说,“算啦,我们几个 就吃一份。” 九号房的变化体现在星期五,就像某个地区的变化总是反映在春节。早上,帮 主和交通还没离开被窝,刀疤已经守候在边上等待叠被子了。帮主来到外间,交通 为他挤好了牙膏,并准备了一杯水在手。但帮主要先屙屎,刀疤慌忙上前揭去盖布。 中午吃肉,更是盛况空前。帮主早就被激动的人们安置在牢头的座位,心安理 得地接纳大家所能提供的服务。从方孔接过热气腾腾的大肥肉,纷纷送到帮主面前。 “您先来一块吧,帮主。” “帮主,这块瘦的给你。” 这是一次自觉的献忠心行为,是对帮主将钱单用在大家身上这种无私行为的赞 扬。 帅哥是最后领肉的,九爷、独眼、新娘和小如不约而同地坐到通铺的暗角,吃 得悄无声息。这样,帮主就像一个对政权窥觑已久的新首领,显得踌躇满志。而小 如更像被罢黜的元首,垂头丧气谨小慎微。新娘和帅哥面对新贵帮主的辉煌,无疑 是灭亡朝廷的遗老遗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小如对新娘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望很是不解,心想,逍遥自在不也很好?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实跟小如关系不大,却是小如难以容忍的,因为 它打开了小如屈辱的记忆之门。所以,这件事再次教训了小如的幼稚,唤醒了小如 在九号房的主导意识。 有一个人被小如集团和帮主集团忽略了,他就是皇上。送肉的时间在送饭的时 间之前,也就是说,当两伙饕餮围着肉碗的时候,皇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皇上垂 手恭敬地站在过道流口水,他先是站在小如这边,也许是觉得那边的肉更多,慢慢 地就挪到帮主那里去了。皇上的口水像橡皮筋那样挂在嘴角伸伸缩缩,看似马上要 掉下来其实不会,每当它要脱离嘴角,皇上又吱溜一声吸进去了。口水越挂越长, 吱溜声就越吸越响。 五个肠胃生锈的人共一碗肉,那就不是吃肉,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品 尝它的滋味就没了。小如扬起头,第一个听到了吱溜声,可惜为时已晚,肉碗里只 剩下一点点汤了。帅哥抬起碗往嘴边送,汤还没到嘴,碗就被小如夺了去。小如把 碗举到皇上面前,皇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仰起头、张开嘴,小如只好把肉汤倒进 撑开的黑洞。小如要收碗的时候,碗却落到了皇上手里,皇上紧紧捧住它,舌头像 铅笔擦那样温柔地、细致地擦遍碗壁。 连肉味都舔干净了,皇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塑料碗,这时,奇迹出现了,皇上 的眼前居然悬着一块大肥肉。皇上大喜过望,他幸福地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 限度,再探出舌头卷起舌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近那块肥肉。可是,那块肥肉 迟迟没有掉下来,幸福就慢慢消退了。皇上睁开眼睛,这下看清了,肥肉不光是肥 肉,还绑了一根线,线上面还有一只手,顺着手臂望过去,皇上遇到了帮主诡秘的 笑脸。皇上看出来了,这张笑脸不怀好意,于是收起舌尖、低下头。但是,那块肥 肉又垂到皇上眼前,甚至轻轻触到了鼻尖,皇上张开嘴往上一咬。当然,皇上是什 么也咬不到的,肥肉总是在到嘴的一瞬间跳走了。如此循环往复,皇上心急了,企 图举手去捞。 帮主将肥肉背在身后说:“皇上,你听好了,把你的双手绑起来,如果你能抢 到嘴,肥肉就给你吃。” 皇上好像没听清帮主的游戏规则,帮主只好重复一遍,皇上似乎明白了,点了 点头。刀疤十分起劲,冲到外间扯了一条毛巾进来,将皇上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帮 主个高站在通铺上,皇上个矮站的还是过道,这样,帮主就居高临下了。游戏一开 始就引来了阵阵开怀大笑,因为太像训兽师在戏弄小狗了,皇上拼命扬起头、张大 嘴,一蹦一跳地去够那块肥肉。而帮主的手起起伏伏,像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优雅。 这种效果是陌生而有趣的,连九爷都看得津津有味。 帮主又将肥肉背在身后了,他修订了游戏规则:“这样好吗,皇上,肉装在碗 里放地上不动,你呢,连脚也一起绑上,只要爬到碗边,就能吃上肉了。” 新规则超出了皇上的想象能力,他一时半会很难理解帮主的意图,沉默了。帮 主把肉丢进碗里摆在过道尽头,手脚并用比画了半天,直到皇上似懂非懂地笑了一 笑。 “非常好。” 帮主拽皇上到门边,一脚绊倒了他。刀疤再扯一条毛巾,把皇上的双脚绑得牢 牢靠靠。这时,皇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上岸的海狮,除了仰头张望大家就什么都做不 了。 帮主指指过道尽头的肥肉说:“爬呀,爬过去就能吃肉了。” 皇上说:“呜哩哇啦。” 帮主无奈,把肉碗抬到皇上面前敲敲:“来呀,来呀,吃肉呀。” 皇上这下是彻底领会了,心里一领会身上就有劲,他屈起膝盖,像蚕虫那样往 前拱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往碗里套。帮主及时地抽走了塑料碗,这样,皇上的鼻子 就撞向水泥地了。 肉碗被帮主摆回过道尽头的老位置,这让皇上灰心,“哇啦呜里。”他说。 皇上等待观望的死蛇样子刀疤看了很不耐烦:“爬呀,等死是吧,还不爬?” 刀疤一边催促一边往他身上踢。 前面是诱惑后面是追兵,皇上非爬不可了。九号房的欢喜快乐是前所未有的, 除了帮主,谁有这个本事给大家带来欢乐?因此,帮主的脸上洋溢出来的成就感是 无以复加的。手脚被缚的皇上其实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蠕动:用两个肩膀擦着地板 往前挪。 在围绕的哄闹声中,皇上蠕完了全路程,最后努力一下,嘴巴就够得上碗里的 肥肉了。 “呜噜呜噜。”皇上激动地说。 就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皇上怎么也蠕不动了,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 背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帮主。帮主使劲蹾一蹾屁股说:“爬吧,拼命爬。肥 肉就在眼前了,还不爬?” “哈吭哈吭。”皇上非常不满,挣扎了几下干瘪的双腿以示抗议。 皇上实在是扑腾不动了,虽然扑腾不动,还是吃上了肥肉。小如抬起碗,皇上 一口就叼走了那块心驰神往的大肥肉。 小如的作为败坏了大家的兴头,但不论是帮主还是刀疤,要明目张胆地跟小如 作对倒也不敢。因此,悻悻地离开皇上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帅哥解开毛巾,扶皇上站立起来。皇上惶恐的眼睛胡乱转动,不知该往哪里看, 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而是流出了一滴猪油。小如轻拍床板,示意他坐在通铺上,可 是皇上浑身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小如伸手去拉,皇上反而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上通铺的。”九爷站得笔直,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 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他上通铺,就像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进九号房;他就适合睡 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适合睡在龙床上。” 小如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九爷淡然一笑说:“你想批判我的歧视 态度,对吧?但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比如,你能安慰他,让他不 哆嗦吗?” 小如不服气,靠过去抱住皇上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不料,皇上哆嗦得更厉害了,脑袋拼命埋在胸前,恨不得地上有裂缝钻进去。 “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 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 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 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 其深奥的政治术语:“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 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 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的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两千多 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