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天下午,像是出于偶然,布鲁走到比前几天都要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好停在 窗前,然后就像是过去工作时那样,他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布莱 克——不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站在街对面他那座房子的台阶上,抬头打量着 布鲁的窗子。他想结束这一切了? 布鲁猜想。这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布鲁从房 间后面找出双筒望远镜又回到窗前。他把望远镜对准布莱克脸部,把那张脸研究了 几分钟,从一个部位转到另一个部位,眼睛、嘴唇、鼻子,等等。把五官拆开,又 拼拢。他被布莱克脸上的悲哀打动了,这抬眼凝望他的目光里似乎全无希望,他情 不自禁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这形象给吸引了,布鲁感到自己越来越同情 他了,街对面那个被遗弃的形象惹起他一阵怜悯的冲动。他真希望自己不要这样, 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气举枪对准布莱克,一枪射穿他的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击 中了自己,布鲁想,他在倒地之前已经一脚迈进了天堂。但是,一旦把这一闪而过 的场景逐出意识,他就开始退缩了。不,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想做的。如果不 是这样,那么——是什么呢? 他依然在自己内心温情的潮涌中挣扎着,他对自己说, 他要抛开一腔孤愤,他想彼此相安无事,这股温情渐渐淹没了他,以至事实上他在 那儿站了好几分钟思忖着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布莱克,是否有这可能伸出友善之手去 拉他一把。这有可能使局势出现反败为胜的大逆转,布鲁想,这能使他在整个事情 中占据优势。干吗不呢? 为什么不来个出人意料呢? 去敲开门,抹去所有的故事— —这事儿也并不比别的事情更荒谬。 事实上,布鲁内心所有的好斗情绪都给掏空了。他不再属意于此。而且,就外 表看,布莱克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只消瞧他那样儿,布鲁对自己说。他是世界上 最悲哀的生物了。然而,说这话的同一瞬间,他明白这也在说他自己。 布莱克离开台阶好一阵了,大概早已转身进屋,布鲁还凝视着那个空白之处。 离黄昏还有一两个小时,他终于从窗口转过身,看看自己搞得一团糟的房间,花了 一个小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洗了碗碟,铺了床,拍打拍打衣服,从地板上把那些 旧日的报告收拾掉。然后钻进浴室,花了好长时问冲了淋浴,刮了胡子,新换了一 身衣服,专门为此挑选了一套蓝衣服。他现在看上去跟以前迥然不同,突然问不可 逆转地改变了自己。他不再害怕,不再发抖了。他只是显得镇定自若,对自己要去 做的事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夜幕刚降临一会儿,他最后一次在镜前整了整领带,然后离开房间,走到外面, 穿过马路,走进布莱克的楼里。他知道布莱克在那儿,因为他房间里那盏小灯亮着, 当他走上楼梯时试着想象向他说出自己脑子里那些念头,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 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布莱克的声音:门开着,进来。 很难确切地说布鲁预计会碰上什么情况——当然是指所有的事情,不是指这一 次,不是他踏进房间这一刻所面临的情形。布莱克在里边,坐在床上,又戴上了面 具,就是布鲁在邮局见过的那个面具,他右手举着一把枪,一把点三八的左轮手枪, 足以在近距离内把一个人打开了花,这把枪正对着布鲁。布鲁停下脚步,什么也没 说。要言归于好难着呢,他想,要扭转局面还麻烦着呢。 在椅子上坐下来,布鲁,布莱克说,一边用枪指着木桌旁的椅子。 布鲁没得选择,只好坐下——现在正面朝布莱克,但要扑向他那儿却太远了, 在这个位置上要对付一把枪很难。 我一直在等着你,布莱克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 我考虑了很久,布鲁回答。 你感到惊讶吗? 并不真是那样。至少对你不觉得大惊小怪。也许对我自己吧— —那也只是因为我实在太蠢。你瞧,今晚我是带着友谊来这儿的。 你当然是这样啦,布莱克说,声音带点儿嘲讽。当然我们是朋友啦。我们从一 开始就是朋友,不是么?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布鲁说,那我倒有幸不是你的敌人。 非常有趣。 没错,我就是让人感到有趣的人,我造访的时候,你总是能够开怀大笑。 还有这个面具——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面具的事儿吗? 我不想刨根问底。如果 你喜欢戴着那个玩意儿,那也不关我的事。 但你不得不面对它,不是么? 何必提出你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可这很怪异, 是不是? 当然很怪异。 瞧着挺可怕的。 是的,挺可怕。 很好,我喜欢你,布鲁。我一直就明白你就是那个适合我的人。一个最了解我 的人。 如果你别再把枪挥来挥去,说不定我对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很抱歉,我不能。现在已经太晚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需要你了,布鲁。 你知道,要摆脱我没那么容易。你把我带进来了,现在你还得跟我玩下去。 不,布鲁,你错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别再来这套鬼话了。 已经结束了。整个事情玩完了。再没什么可以玩下去的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 现在。此时此刻。 你神经错乱了。 不,布鲁。我脑子清醒得很,我完全是清醒理智的,太理智了。这种理智耗尽 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你知道这一点,布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干吗不扣动扳机呢? 当我准备好了,我会的。 这就把我的尸体留在地板上一走了之? 想得倒妙。 噢,不,布鲁。你不理解。我们两人得待在一块儿,我们一直都这样。 可你忘了一些事情了,是不是? 忘了什么? 你得把整个故事告诉我。难道就这 样结束了? 你把真相告诉我,然后我们说再见。 你已经知道了,布鲁。难道你还不理解吗? 这故事你已了然于心。 那你一开始何必自找麻烦来这一套呢? 别提蠢问题。 那么我呢——我在这里面是干什么的? 给你找乐的滑稽小丑? 不,布鲁,我从 一开始就需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不可能做这些。 为什么需要我? 提示我想到应该去做什么。每回我抬起头来,看见你在那儿, 盯着我,跟着我,总是在视距之内,用你的目光直入我身心。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布鲁,我把你变成了我的终结。你是一个恒定的参照物,给内在的一切赋予了外部 形态。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已写下你的自杀手记,这就该结束了。 的确如此。 你是个傻瓜。你他妈的,倒霉的傻瓜。 我知道就那么傻。却也不比别的人更傻。你打算就坐在这儿告诉我你比我更聪 明吗? 至少我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布鲁。我有事情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你却无 处可去,布鲁。你从第一天起就不知所向。 为什么你不扣动扳机呢,你这狗娘养的? 布鲁说着突然站起身,这当儿已是怒 火填膺,布莱克竟敢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朝我开枪,趁此结束一切? 布鲁朝布莱克 那边迈出一步,子弹没射到,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冲着这面具人尖 声叫喊着要他开枪,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了。猝然问,他扑到他身上。他毫不犹豫 地打掉布莱克手里的枪,揪住他的衣领,猛拽他的脚。布莱克试图反抗,想从布鲁 手里挣脱出去,但布鲁比他强壮有力,而且由于愤怒更变得力大无比,好像完全变 了一个人,这时第一阵猛拳就连续砸向布莱克脸部、腹股沟和腹部,此人已是毫无 还手之力,很快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可这并未阻止布鲁的继续攻击,他抬脚猛踢 失去知觉的布莱克,揪起他的身子,把他脑袋往地板--上磕去,往他身上一拳一拳 地击打着。最后,布鲁怒气渐消,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说不准布莱克是死 是活。他从布莱克脸上扯掉面具,把耳朵凑到他嘴上,听着布莱克的呼吸。似乎尚 有些微喘息,但他说不准那喘息声是布莱克的还是他自己的。如果现在他还活着, 布鲁想,那也活不长了。如果他死了,那就让他去死吧。 布鲁起身一看,身上的衣服全都揉烂了,他把布莱克的手稿从桌上一页页收拾 起来。这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拿上,到墙角那儿关了灯,离开房间, 这时甚至都懒得朝布莱克看上最后一眼。 当布鲁过街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午夜。他把手稿搁在桌子上,走进浴室, 把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然后换了一身衣服,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往桌 上布莱克的书稿上一屁股坐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在他把这事情弄明白之前他们 就要来了,然后他妈的就该付出代价了。可他还是得先把手上这事情做了。 他从头读起,从头到尾看下来,整个故事一个字都没漏过。他读完时,天已破 晓,房间开始明亮起来。他听见鸟在歌唱,他听见街上行人脚步纷至沓来,他听见 汽车碾过布鲁克林大桥。布莱克是对的,他对自己说。所有的事情都装在我心里了。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还剩下最后的片断,在布鲁离开房间之前故事还不能画 上句号。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这样: 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布鲁从椅子上站 起来,戴上帽子,走出房门,这才是故事的结尾。 此后他去了哪儿并不重要。我们必须记住,所有这些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 那都能回溯到我们的童年时期。所以,任何情形皆有可能。我自己宁愿认为他已远 走高飞,当日早晨坐上驶往西部的列车开始了他的新生活。甚至也有可能,美国都 不是他的人生终点。在我隐秘的梦境里,我喜欢想象布鲁登上了一艘邮轮去了中国。 就让他去中国吧,或者,我们就别管他去了哪儿了。而现在布鲁从椅子上站起来, 戴上帽子,走出房门。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