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蒋伯宇去和何继红道别的第二天上午,蒋伯宇又在宿舍里接到了王丹阳的电 话。 正是课间休息的时间,她估摸着蒋伯宇八成会在宿舍里呆着。 “谢谢你了。这事儿都是我一人造成的,真的很抱歉也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 烦。”这次蒋伯宇说话很主动,他已经通过申伟知道了王丹阳在他失踪后的日子 里为他奔忙的事情。而申伟在叙述里也难免扬此抑彼,数落了一通何继红的不是 ——无外乎她不如王丹阳那么积极主动啦,对这事情态度冷淡啦……蒋伯宇只是 听着——看不出有任何反应。 蒋伯宇在电话里这么一通客气,倒让王丹阳意外得又兴奋又紧张。兴奋是不 用解释的,而紧张却在于蒋伯宇的这种客气反而给了她不祥的预兆。 “你,你没事吧?我们正在想办法。” 电话那端蒋伯宇沉默着。 “嗳,我们已经找了谷副书记,向他说明了你的情况,他说,没有把谁要一 巴掌打死,所谓处分也是要治病救人。我看他话里有话啊。”王丹阳在电话自顾 自地说着。 “那,谢谢了。” 然后电话挂掉了。王丹阳放下听筒时悻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真他妈犯 贱!”这句脱口而出的粗话让站一边等打电话的男生不禁扭头盯了她一眼。 就在王丹阳给蒋伯宇打完电话的第三天下午,学工处的“四眼”唐处长接到 了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谷副书记的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让他到办公室来一 趟。 等唐处长紧赶慢赶地到了谷副书记办公室,已经预见到空气中的气氛不大妙。 同时在坐的还有校党委宣传部的部长。两个人表情都十分凝重。尢其是谷副书记, 倒背着双手在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一见“四眼”,谷副书记就把一张报纸拍到了他面前:“看看吧,你看看吧。” “四眼”心颤颤地拿起那张《都市快报》,瞟了坐旁边的宣传部长一眼,开 始一目十行地扫描起来。 需要他阅读的部分早已被谷副书记用红笔勾上了框。加粗的哗众取宠的黑体 字标题是:巨额赔偿难坏寒门学子;求医卖肾以解燃眉之急。 “四眼”心下一紧,皱着眉继续往下看。标题下的内容也就巴掌大小,说的 是医科大学里一男生因为巨额医药费赔偿,找到该大学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要 求卖掉自己的一只肾。 “四眼”不用问也知道,这个男生正是让他们大伤脑筋的蒋伯宇无疑了。只 是他奇怪,这样的事儿怎么会被记者知道了呢? “谷书记,这,这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啊。是不是那小子自己捅出去制造舆论?” 四眼惴惴不安地说。 坐旁边的宣传部部长开了口:“唐处,是人家泌尿外科主任的爱人在报社, 回去后一听说这事儿,顺便儿就给捅出来了。现在的报纸为吸引读者,要的就是 所谓的猛料。捐个肾不算新闻,你要是卖个肾可就成了新闻。何况,卖肾的还是 个大学生。能不让人没点儿联想?” 谷副书记猛地一挥手打断他们的话说:“不管怎么讲,这个事情影响不好, 非常地不好。医药费赔偿是在咱们大学校园里打架斗殴引起,能光荣?出现这种 事情没有及时处理好导致学生卖肾闹得满城风雨,能光荣?老唐,你们处理问题 不要像高压水枪嘛。要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给别人解决问题的方 法。这样才有利于高校的稳定和学生工作的顺利开展嘛。你说呢?” “四眼”已是满头冒汗,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谷副书记召见“四眼”的时候,学生中间也因为这一纸新闻闹得沸沸扬 扬。申伟和段有智拿着报纸满校园地找蒋伯宇,可他像是又一次失踪了一样。申 伟气得双脚直跳:“奶奶的难怪今早我的右眼皮儿直跳呢。那小子就不是个省油 的灯!” 谷副书记在办公室里接着说:“这事儿啊,还没完!没看新闻最后说吗,他 们还要继续关注此事的进展!处理得不好,我们个人名誉事小,给学校抹黑事大。 找你们来,就是要赶快想办法堵漏子,积极妥善地处理!” 蒋伯宇没有看到这则新闻。当学校里已是鸡飞狗跳时,他正在市中心医院的 外科病房呢。 蒋伯宇是在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碰壁后,才又来到市中心医院的。 人家拒绝他卖肾请求的理由很充分:在中国是禁止器官买卖的,所有的人体 器官都由捐赠而来。 这次蒋伯宇没有直接找市中心医院的医生,他在医院的公告栏、病房公共卫 生间的墙壁上寻找着线索。他以前听说在大医院存在着地下器官买卖的事儿,没 有任何门路与关系的他只能采取这种方法寻找希望了。 在市中心医院转悠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寻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小广告和洗手 间,还是一无所获。倒是有几个写在墙壁上或是厕所隔板上需要肾源的电话号码, 蒋伯宇轮着打了好几遍却没一个能打通。 蒋伯宇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乘公共汽车返回了学校。尽管很累,但他很欣 慰,因为是何继红的一番话激励着他去勇敢面对现实。尽管,每走一步都那么艰 难。 蒋伯宇一跨进宿舍门,就与前来找他的学工处“四眼”唐处长碰了个正着。 “四眼”是从谷副书记那里直接到宿舍的。根据最后答成的方案,他们要尽 量控制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首要任务是做通蒋伯宇的思想工作,减轻他的心理 压力。报社那边由宣传部的部长去进行协调和公关。谷副书记在“四眼”他们要 走的时候强调:“人家能想到卖肾,已经说明在认识错误,并想挽回损失嘛。再 说上次党委开会讨论这个事情时,我们发现这个学生本质上不坏。成绩也不错。 你们能教育还是要教育!” “四眼”当时正在向申伟和段有智两个了解情况。那两小子装得和孙子一样, 头都低成了九十度。 申伟眼尖,瞟见蒋伯宇了像捞着救命稻草了一样大叫一声:“老蒋你总算回 来了!” “四眼”吓了一跳,扶扶眼镜一扭头——也三步并做两步跨到蒋伯宇身边, 手都快要指到他鼻尖了。“你,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种手段?” 蒋伯宇左望望右看看,纳闷地问:“什么手段?” “四眼”的眼镜片寒光闪闪。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还没看报纸?”申伟 在一旁小声地说:“伯宇,你卖肾的事儿都上报纸了。唐处长是来了解情况的。” 蒋伯宇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这事情不但学校知道,连媒体也能给捅出来。 接过申伟递给他的报纸飞快看了两眼,他干脆心一横供认不讳了。“是,我是准 备卖一个肾。然后把医药费凑上。因为我们家没钱!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借到 钱!” “四眼”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招呼蒋伯宇和申伟、段有智都坐下来。 然后隔着桌子对蒋伯宇说:“你的困难我们都是了解的。别说一万多,就是现在 让你准备个四五千块钱你也够呛是吧?但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 嘛。然后有了困难还有学校还有老师同学啊,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怎么能一意孤 行,还,还把这事儿弄成了新闻头条?影响多不好啊!” 申伟边听边暗暗地在心里骂:“真他妈老滑头!出了事儿才这样讲啊!”他 偷偷看蒋伯宇一眼,见蒋伯宇正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四眼”的言论告一段落了, 他即没争辨也没回话。 “四眼”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又说:“不过,能想到还钱,想到卖肾,说 明你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嘛。只要有个基本态度,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 一直没吭气的段有智顺着“四眼”的话讨巧地说:“唐处长,蒋伯宇先出手 打人肯定不对,但他品质不坏,我们大家和他相处得特别特别好。他乐于助人, 学习刻苦,还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而且,这一次打架,也不是报什么私仇嘛。 球场上情绪容易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吧。再说也是对方错在先啊。” 段有智这段话说得真是声情并茂,最后还给“四眼”戴了一顶恰到好处的高 帽子,“唐处长,蒋伯宇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你平时最关心学生了,就再给他一 次机会吧。看他家里多可怜啊!” 话到最后,段有智声音哽咽都带上哭腔了。连申伟这天生的乐天派都听得鼻 子有些发酸。 “四眼”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火旺和着急了,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的 确,的确,功是功过是过嘛。这个钱你不要太着急,更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 决。嗯……一起想办法嘛。”说完这段含含糊糊的话,“四眼”突然从上衣口袋 里摸出三百块钱来放桌上。“我的心意。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学校嘛。千万,千万 不要再有那念头搞极端主义了!” 申伟突然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等着“四眼”前脚出门,申伟后面就拍着段 有智的肩膀说:“还是老段有水平啊!不愧是谋略家。马屁一响,黄金万两,贼 准!”话音没落,连蒋伯宇也给逗笑了。 等蒋伯宇讲完他这几天在医院的详细经历,申伟和段有智也各拿出早准备好 的五百块钱给蒋伯宇。蒋伯宇死活不要,申伟一边往他手里塞钱一边说:“伯宇, 我们觉得你那事儿做得特爷儿们,解气啊!兄弟有难,八方支援。这也就是一个 月的生活费嘛。我们紧一紧就过来了。” 蒋伯宇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就要淌出来的眼泪。 第二天下午,申伟与段有智都去上实验课了。蒋伯宇一人呆在寝室里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门。 蒋伯宇趿拉着鞋开了门,王丹阳背着双肩包就站在外面。“我下午没课,想 找你说点事行吗?”王丹阳说。 蒋伯宇默默地侧身把她让进来,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有什 么事儿你说吧。” “我看了报纸,挺难过的。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讨论你这事儿呢。” “没什么吧。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再说,健康人有一个肾也足够用了。” “蒋伯宇,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唉,有时候是我性格不好,你别见怪。其 实,你这次是因为我们队才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心里挺内疚,压力也挺大的。” 王丹阳说着眼圈就红了。 蒋伯宇有些慌。忙说:“没有没有,是我太冲,连累你们了。反正我也要被 开除了,你们就继续打好下面的比赛吧。只要裁判公正,你们准能赢。”蒋伯宇 故意想把话岔开。可话说完,自己心里倒凄凉了起来。往日里和那些女足队员在 一起训练玩闹的场景一下子全涌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才可以补偿我的内疚,但你昨天说卖肾也提醒了我, 还是赶紧把那笔赔偿金还了吧。这样——至少这事儿不会闹到学校外面去。我听 说他们家属天天都坐在学工处等处理结果。”王丹阳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 封放桌上。“这是一万二千块钱。是家里准备让我买笔记本电脑的。你先拿去吧。” 蒋伯宇抬起头看着王丹阳,眼神里充满了惊诧。然后他缓缓地把信封推到王 丹阳前面说:“这我不能收!真的!我谢谢你!” 王丹阳腾地站起来。“蒋伯宇,是这钱你不能收,还是我的钱你不能收?你 就让这一万多块钱葬送掉你自己吗?” 蒋伯宇低着头坐着。“你误会了。钱我还会想办法的。” 王丹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蒋伯宇,你别装好汉了好不好。这钱——算 是我借你的!你以后慢慢挣钱还吧。”话音未落,王丹阳突然双手捂住脸哭了起 来。 蒋伯宇慌得不知该说该做什么好了。他扯过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王丹阳说: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哭了。” 王丹阳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边哭边说:“你知道你失踪后大家心里有多焦 急吗,每天都出去找你。你知道吗,为了给你想办法,我连四六级考试报名都错 过了。现在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蒋伯宇站在王丹阳身边,低着头不知该做什么。他是从没见女孩子哭过,可 他又怕见到,因为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们才好。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吧, 那就算我借你的。我先收下了。” 等到王丹阳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并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重新收拾好,已响 过了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我得走了,别让申伟他们看见。”王丹阳说。 临走时又反复嘱咐蒋伯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钱是她的,就说是从家乡的朋友那 儿借的。 蒋伯宇点了点头。“好吧。我肯定要被开除的。申伟他们说学工处的文件都 拟好了。出来挣了钱我就还你。” 王丹阳轻声说:“我知道,勒令退学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在我心里永远是 最优秀的。多保重!”王丹阳脸一红,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