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鹰岛往事(上) 1 混沌的天幕阴沉而潮湿。阴沉中更阴沉的是岛屿的暗影,黝黑如约略化开的墨。 这墨色浓淡不一,墨色浅些泛着灰白的是一湾港口,港口上边的小村落里零星地亮 着几盏明灭的油灯,这灯光与其说是照亮了蜗角的四壁,不如说是为了突出这暗夜 的黝黑。岛屿向港口伸出一块小小的海岬,如一艘大船驶向海中,其上是一座冰冷 的方形的建筑,形状如抗日战争时期日伪的碉堡。当地人也叫它碉堡,它沉稳坚固 冷酷无情地守卫着村落和岛屿。在它黑暗的射口和瞭望口里,仿佛时刻都有一双眼 睛注视着你,X 光射线一般锐利,在瞬间洞察了你的心理和隐私;之后,它随时随 地伸出一竿长枪来,呯地一声,把你阴郁的心理、腌脏的隐私连同你的肉体一齐消 灭。 在小海岬的最前端,一位老人端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他浆洗得发白的衣服 和花白的头发勉强让人觉得他大概是个活物;他的跟前是长及人高的菅草所遮蔽的 悬崖,菅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悬崖下,海浪微弱地起伏着,浪 涌上全部由砾石铺就的滩,海水渗入砾石隙中,一片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不 绝于耳。老人的身后便是坚硬而冰冷的碉堡了。 这时候一个少年走了过来,他走到碉堡旁立住,望着老人,欲言又止。老人依 然如塑像般枯坐。少年走到老人身边,凝望着老人前面的悬崖、大海和天空,努力 探究着老人的世界。这个世界混沌阴沉而漠然,少年感到无比的困惑、疑惧,那里 的沉郁和冷静使他害怕。他后退了,一头撞在碉堡上,少年发出了惊恐的喊叫,那 叫声如一道白光划过阴沉的天幕,倏地消灭了。 世界复归于沉郁。 这就是我的浮鹰岛和它的小小的里沃港。那个慒懂无知的少年便是我。不知为 什么,十八年来,浮鹰岛留存给我的便是如此怪异的意象,这意象覆盖了我对浮鹰 岛所有的回忆。 月亮晃悠悠地从海上爬上来,一下子把混沌的天幕分解得清清白白。那最远最 深的是海平线,海平线之下是寂寞的大海,无聊地把浪花抛掷到礁石上,发出破碎 的声音。月亮刚刚挣脱了海平线,湿漉漉地在海面上滴着细碎的白光。 我儿时的伙伴们都在砾滩上奔跑着,喊叫着,欢呼月亮的升起,他们挥舞着树 枝,互相对打几下,而后又跑、喊,仿佛戏台上的武打,点到为止。 为了等候月亮的升起,我们已经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几个小时了。 儿时的中秋节不仅意味着月饼和难得一见的肉食美餐,更是孩童们快乐的节日。 中秋最盛大的仪式便是烧柴塔。烧柴塔纯粹是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一般是不插手的。 从上午开始,孩子们就聚集在一起,开始准备了。竞争也就在那时产生,几个个头 高年龄大些的是当然的头儿,他们却往往不愿合作,于是各自组织一队人马垒柴塔。 我儿时的浮鹰岛,有两个烧柴塔的头儿,一个是依祥,一个是金贵。烧柴塔的队伍 大多数是以“地域”划分而聚合在一起的乌合之众。里沃村东区的头儿是依祥,西 区的头儿是金贵。喽罗们轻易是不敢叛变的,因为在此后的日常游戏和玩乐中, “叛徒”将受到耻笑和惩戒。 在砾滩上用碎石垒起一个大圆圈,然后在中央竖起一爿不知从哪儿拖来的棺材 板,再堆上柴草,旺旺地烧。没有棺材板,便去渔船偷长长的木板,见什么就偷什 么。因此,渔民们在中秋节常派人在船上值守,却往往防不胜防。柴塔烧得旺的时 候,火焰升起达十数米,炎炎地照亮了整个港口。如果有个别的“猴子精”能从渔 船上偷得小半桶柴油来,便更有看头,用破碗臽了柴油,猛地泼在柴塔上,火焰便 呼地腾起来,围在四周的孩子们就一齐扯开嗓门喊—— 有柴塔哟—— 这样可以折腾大半夜,有时甚至烧到天亮。 但这一年的柴塔并不旺盛。原因是没有找到大块的木头。我们既没有找到棺材 板,也没能从渔船上偷到木板或竹竿,甚至从山上捡回的柴草也有限,孩子们便不 满地喝起倒彩—— 冇柴塔啰—— 金贵很生气,便打发孩子们再去山上拾柴草或者去谁家的后院偷柴块。我因为 学习成绩好,校长经常表扬我,金贵对我另眼相看,留下来帮他添火;还有一个又 黄又瘦的张有财站在一边。张有财那年11岁,读四年级,因为又胆小又瘦弱,所以 几个霸道的同学老欺侮他。金贵见张有财站在一旁,使冲过去,掴了他一巴掌。 “你去山上拾柴,没有柴回来,看我明天收拾你!”金贵鼻子孔里“哼”了一 声,恶狠狠地望着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气都发在他身上。 张有财怯怯地转身往山上跑去。 柴草渐渐地烧尽了,柴塔只剩下了残火,却未见几个喽罗回转来。他们多半是 捡不到柴草,就悄悄踅回家去了。 冇柴塔了,我失望地走开。 这一个晚上我还没吃晚饭,肚子早就咕噜叫了,可是父亲没回来,父亲的船还 没回来,我只能等待和祈祷。 我企盼地望着海天。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硕大无朋的月亮刺得我眼睛发痛。 月亮,你是否看到了我父亲的船?月光下那船仿佛纸做的剪影一样不真实。可是月 亮,你到船上去看看,你看见我父亲毫无表情的脸,深邃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船舵,一刻也不曾放松。 我走到碉堡前,斜靠在碉堡冰冷的条石上,孤寂地望着空漠迷濛的海天。我面 前枯坐着的老人已经不见了。父亲的船还没有出现。父亲莫非出了什么事?我又想, 在这风平浪静的夜晚,走海几十年的父亲会出什么事?父亲一定会回来的,我对父 亲充满信心。 在礁石和海浪的喁语之中,在月光和柔风的轻吻之中,我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的脸麻麻地刺痛。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父亲抱着,父 亲用胡茬儿刺我,哈哈地笑:“你小子不怕着凉了?” 我说:“爹!你真的回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回家。”父亲的胡茬儿刺得我痒痒的。 我们在这个岛上的家其实是水产站的一间仓库隔成的,仓库用木板隔成两半, 一边给父亲当宿舍,另一边仍旧做仓库。仓库里满满地摞放着一片一片的吓皮。 (水产站的职工总是把吓皮装在矮矮的宽大的方形竹筐里,一筐即为一片。)那吓 皮是用粗盐和明矾煮熟晒干的,散发着混杂了卤水的腥臭。到仓库里一趟,腥臭三 五天不退。可我习惯了这腥臭,也习惯了带这腥臭上学被同学耻笑,可是只要父亲 在,这里就是我们温暖的家。 回到家里,我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吟吟地说: “你们回来了!” 我揉揉眼睛,这才相信是真的。我叫:“校长!” 女校长笑着点头。“你回来了。你爹船迟回来,他到处找你,疯了似地在村子 里乱窜,还跑到山上找,我叫他到沃口的碉堡前找找……” 父亲说:“这小子在那儿睡着了。” “这要怪你。你知道今天是中秋节,船却那么迟才回来。” 父亲不做声。 我说:“我不怪爹。爹是船老大。” 女校长摸摸我的头:“阿华,你真懂事。” 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岛上唯一的小学里念书,也都是女校长教我。 我的女校长是个果敢的人,绝少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的。我也从没看见过她同岛上 的任何一个男人有过深的交往,我甚至不知道她结过婚没有。已经12岁的我警惕而 疑惑地看着她。 今天晚上她似乎站在了我母亲的位置上。 我的老家是西洋岛,离浮鹰岛不远的一个小岛,是公社所在地。父亲早年是弄 潮的好手,据说1952年大军解放浮鹰岛和西洋岛的时候,年仅18岁的父亲就自告奋 勇驾船运送大军。父亲的勇敢得到了一个连长的赞赏,连长动员父亲参军,可奶奶 死活不肯。为了收住父亲的心,奶奶为父亲说成了一门亲事,女方虽然比父亲大三 岁,却是村里十分秀美的女子,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唯一的缺陷是缠了小脚。 父亲同母亲的关系是因何疏远的,我不知道。我稍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船 之长,整天在海上跑运输。父亲因为同大军的关系好,大军就推荐他到浮鹰水产站 去工作。他因此把我送到了岛上来读书。可不知怎么搞的,几年了,父亲仍然是水 产站的临时工,住在充满了鱼腥气的仓库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女校长,我不知道该喜欢她还是该恨她。我因此十分尴尬, 害怕面对她。但女校长自有一种魅力,让我亲近和喜欢。我有时候想:如果女校长 和我母亲是同一个人,那该多好…… 女校长像是变戏法似地从锅里端出了一道道菜来,全是我喜欢吃的荔枝肉排骨 什么的,当然还有月饼。那时候肉是难得一见的东西,我的口水流了下来。 我们立即上桌吃起来。女校长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瓶葡萄酒来。父亲不让我喝 酒,但女校长还是倒了一点儿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喝葡萄酒,那味儿甜甜的,真好 喝。 我喝了酒,脸胀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头脑也有些昏沉……我注意到父亲和女 校长互相敬着酒……那亲热的样子我不敢看,便假装酒醉,伏在桌子。 女校长说:“阿华醉了,先扶他去睡吧。” 父亲和女校长要来扶我,却突然立住了。 外边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哭泣,哭泣的是女声,似乎是张有 财的妈妈,还有金贵的哭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校长听清了,说:“张有财不见了!他们好像只找到了他的一只鞋……我们 去看看!” 我假装被吵醒,说:“这么吵……我也去!” 女校长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呯呯地跳。我知道她一定已经识破了我这小小的诡 计。但她并不点破,而是说:“阿华,你跟你爹在一起,千万别乱跑,懂吗?” 我点头。 我们三人走到外边。有许多人拿着明晃晃的手电,争论着什么。果然是张有财 失踪了。人们争论的结果是决定分三队去寻找。我不管那么多,跟着父亲和女校长 就是。 搜寻的队伍一边喊叫着张有财的名字,一边用三节电池的手电乱晃乱照。 我们往山上走去,好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小山坳里。这里曾经是民兵练习射击 用的靶场,再翻过一座山,就是知青点打铁坑大队了。 “快来,看这里!”前边有人惊恐地叫。我们立即跑上前去。 靶场大约十来米的一块地里,赫然从土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父亲抢上前去,同几个人奋力地扒土。不一会儿,张有财小小的躯体就露了出 来。他的口、鼻和耳朵都塞满了泥土,眼睛紧紧地闭着。在皎洁的月光下,他小小 的躯体白得耀眼。 女校长小心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手心里,是一支小小的木头手枪。 这一天,是1975年9 月20日,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2 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使我惊喜地跳起来。这声音虽然极细小、渺远,却坚定、明 晰。我飞快地跑到海岬上,眺望远方。 夕阳红彤彤地悬浮在海天之间,施展着它无穷的魅力,把辽远的海天都染成金 黄灿烂的一片。一艘帆船满载着金黄从金黄的深处缓缓归来。 父亲的船是当时整个海岛公社里最大的,船中央装着一桅很大的帆,张开来, 可以包下大半艘船,船首还装着一个小些的帆。顺风之时,大帆小帆一齐张开,船 便快速辟浪前进了。帆之于船是最普通平常不过的东西。奠定父亲的船在整个公社 的地位的,是它还装了机器,25匹的马达!机器驱动的船整个乡里仅有这么一艘。 机器保证了船在无风或风向相逆的情况下也能快速直线地前进。不过为了省油,父 亲的船仍然扬帆前进,很少驱动马达。只在有重要事情需要赶时间时,才扬起风帆 再启动马达。 今儿一大早,大队支书林之坪就来找父亲,要父亲赶到港港口接县城来的公安, 返程时拐到西洋岛,接来乡派出所的干警。他们将要调查张有财的死因,给个说法。 父亲没说什么,立即就出发了。 傍晚,隆隆的机器声告诉人们,父亲的船回来了。 林之坪带着几个民兵站在砾石滩上迎候着。船直接驶上砾石滩,一个穿着便服 的干部模样的人领着四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出现在船头上。船和无水的砾滩之间还 有二三米浅浅的海水。林之坪认得干部模样的人是乡里的政法干部老方,便大声地 叫民兵挽起裤脚,把老方和公安背上来。船上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安看了看老方,立 即脱下了解放鞋,挽起裤脚,卟嗵一声,从船上跳入水中,哗哗地涉上岸去。老方 和另外的三个人也纷纷学着样儿,跳入水中,涉上岸。 上得岸来,老方介绍公安的给大家。第一个上岸年纪大些的是县公安局刑侦科 的何副科长;何副科长约略四十出头的样子,老方介绍他,他同大家一一握手。何 副科长旁边胖胖的提着一个黑色大箱子的公安,是胡法医;胡法医冷漠地同众人点 点头,算是招呼。另外两个是乡派出所的,林之坪都认识,一个是派出所所长赵飞 虎,一个是干事刘晓。赵飞虎三十岁,长得敦实厚壮,这人深沉而富有心计,他曾 经在浮鹰岛当过知青插过队,大家都认识他。刘晓是个一米八的大块头,二十三四 年纪,十分清秀可人。 林之坪同众人一一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然后把大家领到自己 家里。何副科长说:“大队部在哪里?去大队部吧。” 林之坪连忙说:“你看你看,大家都还赤着脚,先进来洗洗脚,然后再到大队 部去,我向县领导汇报。” 于是大家就进去。 林之坪家是幢二层的砖瓦房,十分宽大,可是二层仅搭着几根椽子,未铺上木 板,只是“空中楼阁”,据说林之坪搭着偌大的框架,是希望他那个送去参军的儿 子能有出息,将来把楼阁建设完整。 进入林之坪家,林之坪的女儿林芝立即迎了出来。她端来了温水给大家洗脸, 然后再洗脚。 林芝是岛上的民兵连长,她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和草绿色的军裤,扎着一条皮 带,飒爽而妩媚。 林芝端着一盆温水给赵飞虎,赵飞虎怔住了,低低地叫道:“依芝……” 林芝板起脸,放下脸盆,默默地走开了。 洗漱完毕,何副科长说:不去大队部听汇报了,先去现场勘查,已经发生的情 况可以边走边汇报。 于是众人就往现场走去,来到靶场附近,看见一爿竹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用白 布包裹着的躯体,已经散发出浓浓的怪味来了,一群苍蝇在四周飞舞。周围有几个 人漠然地值守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看见穿着公安的人上来,立即冲了过来。 “还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妇人还未冲出两步,就被周围的男男女女抓住了。这妇人是死者的母亲黄菊花, 一个寡妇。在此值守的大多是她家的亲属,也有几个民兵,奉林之坪的命令在那儿 看着,以防什么意外。 何副科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妇人,示意胡法医验尸,自己则在现场仔细勘查起 来。 胡法医放下工具箱,从中拿出口罩、塑胶手套戴上,伏在尸体上,仔细地查验 着。 何副科长在埋尸现场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过来同胡法医一起验看尸 体。一会儿,胡法医报告说:“尸体已经发僵,尸温不足20℃,以此推断,死者大 约死于十七八个小时以前……也就是昨晚上10点半至11点半之间……窒息死亡,应 该是窒息死亡。你看,在这,眼结膜下有出血点,不过面部和额部却没有明显的出 血点,颈部也没有明显的青紫斑,气管和食道有一些泥土,但很少……我想必须解 剖才能确定死因。” “那你就解剖吧。”何副科长面无表情地说。 胡法医有些犹豫。“是不是带回县里解剖?” “这不可能。群众不会理解的,再说,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这个案子上, 你就在这儿解剖吧,确定一下死因就行了。” “好吧。”胡法医无奈地从工具箱中掏出一块铁盆子,又掏出一大堆各式各样 的刀和剪,堆放在铁盆子上,套上塑胶手套,小心地做完准备,然后举起明晃晃的 手术刀,从下巴顺着脖子直切下去。 突然传来黄菊花撕心裂肺的哭叫,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从几个男子的手中 挣脱,不顾一切地向胡法医冲来。还未近前,却被林之坪拦腰抱住了,几个民兵也 慌忙上前拦住。赵飞虎见状,上前一步,猛一推搡,妇人倒在了地上。几个民兵一 涌而上,扭住她的手脚,一动不动地直摁在地上。 “你们让他留个全尸吧,行行好,公安老爷,让他留个全尸吧,留个全尸……” 黄菊花嘶哑地哭叫。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嗵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家这一脉只这一个孩子,现在绝代了!你们就让他安宁吧,给他留个全尸!” 老人是张家的伯伯,一边说,一边泪流满面。 那一天我才真正明白,在我的乡人的意念中,死者是神圣的!一个人生之时就 算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一旦他死去,他的罪孽就消弥了。冤死屈死者也一样,都 应该尽快地入土为安。 林之坪立即站出来向老人反复解释,说尸体解剖是科学,是为了了解死因,解 剖之后还要缝合的,不是要肢解它。民兵们立即站成一排,把两个公安保护在人墙 中。 何副科长不为所动,他威严地站出来,大声地说:“我们这是在进行现场勘查 和解剖,请你们不要阻挠我们,否则,你们就是破坏和攻击革命行动……” 林之坪吓住了,也不管老人怎么挣扎,叫上几个民兵,架起他,就送回村里去。 何副科长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可理喻。 许久,胡法医完成了现场解剖抬起头,叹了一口气。在解剖过程中他始终阴沉 着脸,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他立即用酒精洗手。 赵飞虎热切地说:“胡法医,你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胡法医阴郁地说:“颈部肌肉呈环状出血症状,集中在左右两侧,但舌骨大角、 甲状软骨没有骨折;气管内有少量的沙土……这表明死者死前被人掐过,但没有致 命,尔后被埋入土中……不过少量的沙土也有可能是死后被掩埋时掉入的。另外胃 内的容物只能回县里做,我已经采样了……” “采样不采样都一样,死者是被掐死的。”何副科长坚定地断言。接着他又问 :“死者还有其它的伤痕吗?” “没有了。”胡法医似乎缺乏足够的自信,语调也显得发软。“致死的原因应 该是掐死,但凶手的力量似乎并不大……这样的伤痕并不足以致命……” 何副科长不满地瞟了胡法医一眼,陷入沉思。 旁边,赵飞虎却急急地插话进来。 “不,这些伤痕足以说明死因就是掐死的!”赵飞虎坚定地说,“死者是个年 仅11岁的儿童,儿童的喉部有弹性,窒息性暴力致死留下的痕迹很轻微,而且很快 就会消失……这是儿童同成人在同一情节下的最大的区别。凶手在掐杀死者之后, ——至少凶手是认为死者当时已经死亡——立即就将死者埋入土中。而当时死者并 没有死亡,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气若游丝。” 胡法医的脸更极阴沉了。他傲慢地问道:“你是说死者被埋入土中时还有呼吸?” “是的,是这样。” “那么如何解释死者的呼吸道仅有少量的土?” “那是因为死者的口鼻都已被大块的泥土封住了——我询问过最初发现死者的 几个人,他们都说死者被挖出来时,口鼻及耳朵都被人用泥土封住了。” “是的,我也听说了。”那个英俊的干事刘晓在一旁阿谀地说,“所长,你说 的有道理,你的技术还真厉害。” 赵飞虎见自己的意见占上风,禁不住得意地转向何副科长:“何科长,你说呢?” 何副科长语中带刺地说:“看来你对这案子已经十分明了了,那还用得着我们 来勘查?依我看,法医验尸,凭的是技术,暂时还用不着假想和推理,当然应该以 法医勘验的结果为准。同志,你还年轻,还要多多学习啊。” 何副科长说完便不理睬赵飞虎。他对已经回到现场的林之坪说:“今天晚上开 个全体党员和贫农骨干分子大会,我们要发动群众,查找线索,争取尽快破案。” 林之坪连忙说:“是是是,我这就通知。” 何副科长背着手,走了几步,停下,丢下一句话来:“现场勘查就这样了吧。” 然后径自走开了。 3 大队办公室里乌烟瘴气。一盏汽灯挂在低矮的楼房中央,由于气打得不足,病 蔫蔫地咝咝叫着,发出黯淡的光;这光线在各种劣质纸烟和各色水烟枪发出的充满 了辣味的瘴气的包围中,更加黯淡了。 何副科长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这一端,脸色阴沉,一根接一根在抽着“水仙”。 “水仙”牌香烟是当时我们县上能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坐在办公室里开会的,多 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农,他们一来就肆无忌惮地拿出水烟筒,抽起那种辣味很浓烈的 板烟,尔后一边互相报怨着什么,一边脱下内衣,细细地翻找着虱子,找到一只, 便捉到嘴里,很响地咬碎,却含在口中,也不吐掉,继续捉着虱子……不一会儿, 口中就含了几只,只见喉节一阵蠕动,满口的血虱子竟然呑了下去!何副科长仿佛 听到了骨碌碌的吞咽声,恶心得要呕吐起来。 在烦燥中,何副科长大声地叫了一声: “开会!” 众人有些莫名地望着他,议论的声音小了些。 林之坪立即站起来道:“大家静下来,开会了。先请我们县公安局的何科长讲 话。” 何副科长低声问林之坪:“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了,能来的基本来了。” 旁边,赵飞虎插进来道:“一堆的老头。你有没有通知村民小组长来开会?” 林之坪看了看低头捉虱的人群,说:“有几个没有来。” “你有几个村民小组?来了几个村民小组长?” “七个,来了三个。” “这样的会村民小组长能不参加吗?你这个支书太官僚了。” 赵飞虎似乎有些吹毛求疵,有意找碴的样子。林之坪红了脸,直直地看着他, 不说话。何副科长不满地瞟了一眼赵飞虎,大声地说:“请大家安静,现在开会!” 何副科长先念了一段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的语录, 然后说这次浮鹰发生了这么大的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请大家要提高警惕, 积极提供线索,揪出凶手。特别是昨天晚上十点钟之后,大家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物在山上,或者有其它的线索…… 人群中没有人嗞声。 何副科长又一次如此这般地强调。许久,才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造孽啊, 这小孩是让妖怪吃了……” 那是一个七十岁上的老头,他把满嘴的虱子吞下,郑重地说。他的灰白的山羊 胡子颤颤地抖着。 “妖怪?什么妖怪?”何副科长耐心地说,“请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山上有个怪兽,每当月圆之夜它就出来吃人,这怪兽长着四条粗壮的长腿, 张开嘴一下就能吞下一个小孩……”老头饶有兴致地说。 人群的气氛被鼓动起来了,于是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争相说着,无非是怪兽怎样 吃人…… 赵飞虎站起来,大声地说:“别乱说了!什么怪兽!胡说八道!” “那只是个传说,传说中也许有值得我们参考的东西……”何副科长说。 “我们是无产阶级,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有神论!不相信牛鬼蛇神!”赵飞虎 看着何副科长,更加意气风发了。“我们要站稳立场,同一切牛鬼蛇神作斗争!” “这同无神论并不矛盾……”何副科长解释着,额上开始沁出汗珠来。 这时候胡法医连忙打圆场说:“何副科长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无神 论来解析传说,审查传说,这是对的。根据尸体解剖的情况,凶手可能是个力气较 小的人,他先是掐了死者,见死者没有断气,就用泥土封住了他的口鼻和耳朵……” 何副科长连忙道:“对对对,胡法医说得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实际上胡 法医说的这一点很重要,凶手可能是老人、妇女,也可能是个个头较大的男孩。对 一个儿童下手,仇杀的可能性较大。同张家结过怨仇的人是我们重点调查的对象… …” 赵飞虎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不说话。现在还不是揪辫子的时候,等着吧。 “张家有什么?一个孤儿,一个寡母,现在孤儿已经死了,寡母受这打击,也 有点神经失常了。”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渔民,年纪大约四十七八。 林之坪向何副科长介绍道:“这位是孙长辉,二组组长,贫农,党员。” 何副科长见有人开腔,饶有兴致地问:“你知道张家有没有同谁结下什么怨仇?” “死者的父亲原来跟我在同一艘渔船上的,他待人很好,天性乐观,从不跟人 计较什么。六年前在避风途中不幸出了事故,掉入海中……他女人也守家,从没跟 邻里红过脸。谁会跟这样的人家结下怨仇呢,而且怨仇这么大……” 这时胡法医又插话道:“有没有可能是儿童?儿童之间因为游戏的原因常常会 结下怨恨……儿童的因素我们也不能忽略,一定要认真排查。” 何副科长也说:“是的,有关儿童的线索我们也要排查——昨天晚上是中秋节, 小孩都参加了烧柴塔,他们有没有矛盾纠纷?这一点你们有什么发现也要说。” “不,这完全不是小孩子干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无关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赵飞虎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会场,郑重地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话会 令县上来的侦破专家下不了台。 “首先,我们先看看死者张有财在昨晚上最后的行踪。张有财那晚先在西区烧 柴塔,后来西区为头的金贵叫他上山去捡柴草,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了。 据我了解,那一晚的烧柴塔并不盛大,儿童们因为缺少柴草没有什么兴趣,烧了不 久就散伙了,儿童之间也没有什么争抢、吵闹和打架。很多孩子都被打发上山捡柴 草,但白天他们捡过了,知道没有什么柴草好捡,因此他们并没有上山,而是回家 了,只有张有财真的上山去了,他没有回家。” 赵飞虎清了清嗓了,接着说:“其次,张有财的一只鞋子掉在山下,而他最终 被埋在山里,我们可以肯定,他在山下同凶手进行了搏斗,可他为什么不大声呼救 呢?他为什么不跑回家,反而住山里跑了?——这只有一个可能,他被凶手捉住了! 凶手不但捉住他还掩住了他的嘴!张有财挣扎着,没有挣脱。而那只鞋子可能就是 在挣扎中掉下的。这说明凶手是个大人,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为什么要用泥土封住了张有财的口鼻 和耳朵呢?”赵飞虎停顿了一下,白了一眼何副科长和胡法医,继续说:“原因很 简单,那是一个仪式,一个杀人的仪式!而儿童基本是是不会搞什么仪式的。” 胡法医看了看何副科长的脸色,十分阴沉,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想请赵所 长注意,根据验尸的结果,死者颈部的掐痕并不明显,这固然可能是因为儿童的颈 部有弹性,但并不排除凶手力量小这种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是,凶手为什么不直接 掐死张有财呢?” “我再强调一下,凶手完全控制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是个大男人,至于凶手 为什么没有直接掐死张有财,”赵飞虎淡然一笑,“很简单,因为凶手以为张有财 已经死了。” “既然凶手以为张有财死了,又为什么还要用泥土封住他的口鼻呢?” “所以我认为用泥土封口鼻这个行为是个在凶手看来有特定意义的仪式。” 胡法医红了脸坐了下来,却不服气地说:“这并没有排除凶手是力量弱小的儿 童这种可能性——而且案件可能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复杂。” “是的,案件可能并不复杂,但是破案却并不那么简单。” “赵彪!”何副科长突然喝道,“你很了不起嘛!那还需要我们干什么,这案 件就由你来侦破了。” 赵彪是赵飞虎的原名,自从林彪摔死温都尔汗以后,他就改了名,不再用那不 吉利的名字。 赵飞虎仍是有些调皮地笑笑,说:“我们一定要破了这个案子,给大家一个交 代啊!” “好吧,今天晚上的会就到这里,散会!”何副科长气冲冲地宣布。 四个不欢而散的人又一起回到了林之坪家。家里,林芝刚开始准备点心,没想 到会议这么快就结束了,林芝和她妈妈一边煮点心,一边端来了温水,请四位领导 洗漱。林芝给胡法医端来温水时惊惧地盯着他的手,仿佛看着这双手持刀割开了鲜 血淋漓的尸体。胡法医不解地问:“我的手很脏吗?” “不不不!”林芝红了脸。 林之坪和林芝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宿。何副科长就在林家睡,林之坪一个儿 子参军了,另一个在塌方事故中死去,刚好空着两张床;赵飞虎和刘晓则住到碉堡 去,那里床铺多,宽敞,也是比较舒适的。 点心是一锅切得很大块的水煮鲳鱼。热腾腾的鲳鱼端上桌,大家都吃得满头流 汗。何副科长和胡法医从未吃过如此甜美的鱼,不禁大声叫好,也不管赵飞虎在一 旁阴冷轻蔑地看,放开了肚皮吃。何副科长吃饱了,也不看赵飞虎和刘晓,径直唤 过林之坪,说:“县上有更紧急的案子,我们明天早上一早就走。”说完就睡下了。 只有赵飞虎在一旁冷笑着。 林之坪立即找到了我父亲,布置送县公安回城里。父亲没说什么,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开船送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了。 4 女校长走进碉堡的时候,我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大早我就站在海岬上,目 送着父亲的船载了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林之坪、几个民兵还有刘晓都站在砾滩上 送行。大约十年后,胡法医辞去公职,变成了“胡氏个体开业医师”,最先办了个 “个体小医院”,这在我们小小的县城引起了轰动,我看病总是找他,可他对上浮 鹰岛验尸的事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人多事杂,他竟是忘记了。何副科长后来升了 科长,调到外地去了,可以“不知所终”论之——当然这是后话。 碉堡有两层,一层是仓库,也打了一张小床铺,供看管的民兵睡,现在归了刘 晓;二层大大小小的床铺打了四五张,平时两三个值班的民兵就睡在那,因为赵飞 虎怕吵,这偌大的房间就由他一人睡了。 女校长来到二层,赵飞虎刚刚起床,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婶子!” 女校长开门见山说:“现在这案子是你负责了,我必须把它交给你。”她说着 从随身带着的小包中掏出一只木头手枪来,递给他。 “张有财死后紧紧地抓着它——这手枪不见张有财玩过,很可能是凶手的东西。” 赵飞虎接过木头手枪,看了看,随手扔在桌上。 “我知道你拿走了木头手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一定还有什么话还要对 我说,现在,你说吧——” “你气走了县上的领导,你想自己破案,好立功出风头……” “是,又怎样?”赵飞虎踱了几步,“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一群笨蛋么?他 们只会要吃要喝,却不会办事。难道我破了案子却还要将功劳记在他们头上?” “你有才能,我相信你有能力破案,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为了个人 的目的去骚扰群众……” “破案必须同群众打交道,有些事他们没有办法理解。” “不,如果你是真心为他们,真正为他们,他们总是会理解的!” “我办事自有主张,我不会接受别人指手划脚的,当然也不会去骚扰群众。” 赵飞虎别有意味地看着她。 “那就好。” 女校长说完正要走,赵飞虎叫道:“等等。” “什么事?”女校长说。 “你,”赵飞虎顿了顿,狡黠地看着她,“你前天晚上是不是也到了山上?” “是的。”女校长惊讶地说,“你莫非怀疑上我了?” “哪能呢,婶子,你是个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呢。我只是想问问,那晚 上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我上山是去找一个学生的,我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你那个学生在山上吗?” “不在,他就在碉堡旁边,睡着了。” “你把他抱回家了?” “不,是他父亲抱他回家……你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一种互不信任的令人难受的氛围。女校长说完匆匆走了, 她还要去上课。我注意到她走出碉堡时,叹了一口气。 赵飞虎大叫一声:“刘小!” 刘晓在楼下应:“有!” “走,跟我走!” 赵飞虎虎虎地走出碉堡,站在海岬上,看着小小的里沃港,以及港口之上高低 仄斜的房屋,那房屋绝大多数是茅草房,在秋风中萧瑟。刘晓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浮鹰岛很小,浮鹰岛又很大。”赵飞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晓说。刘 晓不明所以,没有应声。 “你知道吗?” “噢,”刘晓答。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刘晓说,“你的话是深奥的哲学,我哪会知道。” “你看,浮鹰岛就这么大,”赵飞虎划了个手势,“面积不满十平方公里,人 口也仅千余人,还散居在四五个村子里,你说小不小?” “是小。” “可是人心很大,人心叵测。”赵飞虎叹了一口气,说了句可能连他自己也不 甚理解的话:“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才有力量。” “是是是。” 赵飞虎轻蔑地瞟了刘晓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尔后快步走去。 我躲在海岬的这一边,不知怎地,气也不敢喘一下,直等他们走开不见了,这 才一溜烟似地往学校跑去。 我最初看到赵飞虎的时候,我对他十分的敬畏,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 神探,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才有力量”的真正 含义。那时我已经反复查访,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赵飞虎领着刘晓在里沃村碎石铺就的街道上走着,那虽名为“街”,却弯曲仄 狭坎坎坷坷,淤积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走在这样的街上,赵飞虎的内心反有 一种亲切的感觉。大约七年前,他高中毕业后即上山下乡在这里“插队落户”,当 时他同所有的知青一起住在打铁坑大队,三年后他离开了浮鹰,走上了他连想也没 有想过的道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大约半年前他当上了乡派出所所长,不过 由于县上公安系统内的派系斗争令他应接不暇,他没有来到这个已属于他辖下的地 域,而这一次他要放手大干一番。 赵飞虎和刘晓来到了黄菊花家,那是一座破败的草屋,屋顶长满黄黄绿绿的衰 败了的野草。那屋子很小,仅有狭小的两间,外间是厨房,一座很大的土灶占去了 大半的空间;薄薄的土墙将内外室分隔开来,一块蓝底白花的布帘是里间的门;里 间是卧室,一大一小的两张床将卧室挤得仅剩下一条两尺宽的通道。 没有人在家。赵飞虎摸了摸床上的床单和棉被,都是新的,而且质地很好,好 得与这屋外的破败极不相当。他细细搜寻,又在床底下搜出一个纸箱,打开来,却 是小半箱的饼干! 刘晓惊讶地叫:“这女人哪来的饼干?” 那时代饼干是稀有而贵重的物品,寻常人家是吃不上的。何况一个寡妇家! 赵飞虎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把饼干按原样放好,退了出来。 刘晓说:“头儿,现在干什么?要不把这女人抓起来问问?” 赵飞虎摇摇头说:“不,我们上山,去现场看看。” 两人走到村口,正要上山,赵飞虎突然停住了。 半山上,一只白色的小小的肃穆的队伍在缓缓地行进,凄厉而嘶哑的哭声时断 时续有气无力地飘浮在这队伍之上,把整个山间渲染得愁苦万般。 刘晓咕噜了一句:“张有财上山了,听说埋在打铁坑的那一边……” 赵飞虎默默地掉头往回走。 5 我叫林芝“表姐”,其实那是因为她硬是把“表弟”这个称谓强加给我,为了 礼貌,我不得不回叫她“表姐”。林芝的母亲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姐,大约已隔 了四五层,我和林芝,其实是属于岛上人说的那种“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 亲戚关系。我父亲上浮鹰那会儿,是一船的老大,又是水产站的职工,虽说是临时 工,但勉强也可算上“公家”的人;而林之坪是里沃大队的大队长兼支部书记,炽 手可热的人物。这样,当林芝甜甜地叫父亲“表叔”时,父亲堵着脸,嗯了一声。 而于我,认一个活泼漂亮的表姐,不啻是个福音呢。 浮鹰岛上原来种有许多的橘树,因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好大片的橘林, 但好歹留下了属于集体的一块,每年的中秋之后,橘树就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那 时节橘子刚成熟,皮还是绿的,吃起来略带着酸味,也正因此,那些护卫橘林的民 兵还有些松懈,正是孩子们偷摘解馋的最后时机。这之后,橘子一带黄,民兵们就 守卫得紧,我们再也没机会了。 我漂亮的林芝表姐是民兵连长,她手持着钢枪在草寮前来回走动,警惕地张望 着。月光柔柔地照着她发梢上的露珠,使她显出说不尽的俊俏来。我只在她值班的 当儿才去偷橘子。我远远地躲在草丛中,再悄悄地逼近,在林芝表姐有些疲倦而松 懈慢慢地转过身去的当儿,我像猴子一般跃起窜入林中,猛摘起橘子来。但林芝表 姐很快转过身来,轻咳了一声,然后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我立即抱头鼠窜了。这 么一个瞬间仅仅够我摘三五个橘子,而这些足够我在解馋之后还剩余一两个分给伙 伴们。 张有财死后,林芝表姐被安排去负责公安破案人员的后勤,管橘林的换成一伙 表情严峻的男民兵,我们摘不到橘子了。 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后,林之坪要安排赵飞虎和刘晓到家里睡,但赵飞虎不愿 意,他要在碉堡睡,好在当时对敌斗争不紧张,林之坪也就由他。这样林芝表姐就 要在家里与碉堡之间来回奔忙,安顿他们的吃和住。 这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因为顺路,林芝表姐就要我叫赵所长和刘晓吃饭。我跑到 碉堡,在楼下叫刘晓吃饭,我不敢上楼叫赵所长,就由刘晓去叫,这样我就走了。 赵飞虎懒懒地和衣躺在床上,刘晓来叫,也只懒懒地一挥手,叫他先去。刘晓 犹豫了一下,就走了。 一会儿,林芝来叫赵飞虎吃饭,顺便带来了一小袋橘子。赵飞虎依然躺在床上, 林芝剥了一粒橘子给他,关切地说:“赵所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赵飞虎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请医生。” “不,千万别去叫医生,我没病。” 赵飞虎坐起来,说:“我刚才不过是想起了七年前在浮鹰的日子。我刚来浮鹰, 人生地不熟,躲在打铁坑里,很少出来。后来有一次,我到里沃来,那是我第一次 到里沃来,我就碰上了你——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才只有我耳朵这么高。” 赵飞虎站起来,比划着。 “你带我逛了里沃,还带我到砾滩上踏浪,打水镖……” “那是第二天,你记错了……”林芝禁不住说。 “我没有记错。第二天你带我踏浪,打水镖,以后,只要我有空,我就来找你 玩……后来,有一次我跳到海里去,想去救人,可我忘了我自己并不怎么会游泳… …我没有救上她,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要是我的游泳技术高明些,我真的就能 救上她了……”赵飞虎顿了顿,接着说,“我一上岸,你就灌了我一大碗姜汤,还 把你哥哥的衣服给我穿……” 林芝红了脸。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嫂子还好吗?你们有孩子了吧?” “她?她从小娇生贯养,跟我吃不了苦,总是闹着回娘家,我只好让她去了, 刚刚周岁的孩子也由她带走了。” “你们以后会很好的,时间一长,就会习惯……” “不,我跟她总是讲不拢……老实说,我同她没有感情……我,我老是想着你, 我忘不了你……” 林芝脸涨得更红了。她觉得心跳得很快,不知说什么好。她犹豫着,终于说: “我们走吧,饭都凉了……” “你看我能吃得下饭吗?”赵飞虎突然一把抓住林芝的手,急切地说:“依芝 ……依芝,我爱的是你,真的,我爱你!依芝!这一次我本来还有许多事,本可以 不来的,但一想到能再次见到你,我立即就来了……” “请别说这样的话,过去的事情请你忘了吧,再也不必提起。”我那漂亮的表 姐慌忙从赵飞虎的手中挣脱开来,她同样慌忙地逃离开去。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 叫:“赵所长,请你去吃饭吧……” 赵飞虎堵气道:“我不吃!” 林芝犹豫了一下,终于逃走了。 6 这一天,赵飞虎的心情可谓糟透了。中午刘晓提了一罐肉汤和一盒饭来,他只 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林之坪以为他生病了,就叫了医生来,却被他粗暴地赶走了。 大家不明所以,只好由着他。 晚上,赵飞虎撇下众人,独自去找孙长辉。孙长辉惊喜地叫道:“赵,赵所长, 你来了!” 赵飞虎堵着脸,阴阴地说:“有酒吗?拿酒来!” 孙长辉怔了一下,说:“有,有。我就去拿。” 孙长辉从床底下掏出一听塑料罐,摇了摇说:“这是我自己酿的,可惜少了点。” 赵飞虎也提着罐子摇了摇,说:“少了点,还有吗?” “没,没有了。这原本是夏天酿的,吃了两三个月了……” “这点酒哪够喝!”赵飞虎从口袋中掏出二十元钱,扔在桌上。“你去供销社 打五斤红酒来,再买些肉干花生什么的下酒。” “二十元,不用这么多的。” “没关系,你拿去买,酒多买些,剩下的钱统统买下酒料。” 孙长辉拿了钱,把塑料罐里的余酒倒到碗里,提着罐子,哼哼着走了。 一会儿,孙长辉提着空罐子垂头丧气地回来。赵飞虎生气地说:“怎么啦,是 不是周阳波不买酒给你?” “他说红酒要凭证供应……” “你没说是我要买酒吗?” “说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他说按规定要凭证……” “你别说了,他妈的,我去找他!” 赵飞虎气呼呼地来到供销社,供销社已经关门了。他耐心地敲了好一会门,才 听到一个人慢呑呑地踱出来开门,却是看门的老头。这老头是供销社主任周阳波的 堂叔,一边开门一边生气地说:“这么晚了,你要找谁?” 赵飞虎威严地说:“我找周阳波,怎么,他睡下了?” “阳波……周主任他在。”老头被赵飞虎的气势吓住了。 “有在就好。” 赵飞虎说着往里间灯光处走。 周阳波正在有一段没一段听收音机,听到外面有声音,也走出来看个究竟,迎 面碰到赵飞虎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连忙说:“赵所长,是你……” “你很自在嘛,老周。” “不如你呀,赵所长。” “哈,我嘛是个劳碌的命,哪里发生事儿,就要我去哪里奔忙。这不就到浮鹰 来了?”赵飞虎语调诙谐地说,“我来这里,就要来麻烦你了。” “哪里哪里,谈不上麻烦,你赵所长想要什么,谁还敢不给。” “可是我想喝口酒解解闷儿,有人就不给买呢,不知道你供销社有没有王法?” “王法自在人心,我们这儿可没有卖。”周阳波带着软刺儿说。 “你难道连酒都没有么?”赵飞虎不耐烦了。 “酒?酒有是有,但要凭票买。” “你周阳波喝口酒也要凭票买么?” “赵所长想要,我这里有两张我个人的票,可以给你,一张票供应两斤半,两 张共五斤——不过话说回来,多了可没有了。” “五斤就五斤。”赵飞虎扔了二十元钱在桌上。今晚上的酒还是要喝的,这么 个人,早晚要收拾掉他! 周阳波打酒,赵飞虎又点了好些下酒料,直到把二十元钱全买光。那时节,一 个一般国家干部的工资是三十四元,二十元钱买了好大一堆东西,周阳波拿了个大 纸箱,装了个满。 “赵所长像是要开个小卖部,还是要过什么节?”周阳波讨好似地说。 “不,今晚上我想随便喝点。” 赵飞虎“随便”地说,抱着纸箱走了。 赵飞虎回到孙长辉家里,孙长辉惊讶地看着这一大箱的东西,心想,这一晚, 两个人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孙长辉是个高傲的人,他不愿意因为同赵飞虎的关系 而“沾光”,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买太多了。” “不多不多,把二十块钱买光就成——不过酒只有五斤。” “你真买了二十块钱?” “是啊,怎么啦?” “二十块钱啊,你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多!”孙长辉有些心疼,一个渔民,一 个月的收入大约也就二十多。他翻了翻箱子,说:“周阳波这东西太不地道了,这 一箱东西大约也就十二三块……” “你是说他宰了我一刀?” “恐怕是的。” “他妈的!敢在我身上动手脚,他会有报应的!” “算了,我们喝酒?” “喝酒!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 赵飞虎的酒量不大,红酒喝不了半斤脸就红得像鸡冠,可他脸越红就越能喝, 大约一斤后才够量,这之后再喝肯定就吐了。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现神智不 清胡言乱语的情况,这是他独特的地方。那时候似乎岛上的人都特别能喝酒,就是 不会酒的知青,来到浮鹰之后,也会变得海量,唯有赵飞虎例外。因为不会喝酒, 知青们时常笑话他。 很快,一抺红霞就飞上了赵飞虎的脸庞。 “你同林仲景还有在一起喝酒么?”他问。 “偶尔有的。” “他女儿还好妈?”赵飞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说林之霞,她跟他酒鬼丈夫还是那样子,不过她丈夫喝得更凶了,身体 很差,是个痨病鬼,我看他这是故意找死……” “你到现在还没有相好么?”赵飞虎问。 “相什么好?”孙长辉说,他酒量大,说话慢条斯理。“再说,这些年都过来 了,我也习惯了。” 五年以前,1970年11月,那时节知青赵飞虎已经同里沃大队的姑娘小伙混得很 熟了。他原是很有人缘的人,虽说长相一般,家庭也没有什么背景,但为人真诚、 风趣,也有学问,因此还是很得姑娘们的青睐。那一年林芝还不满十五岁,但两人 已是很接近了。 那一天,是11月20日,农历十月初三,赵飞虎和孙长辉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这一天正是大潮,一些娘们和几个小伙摇了舢板,到妮姑屿去“讨小海”。在我的 故乡,渔民们在海上捕鱼,统称“讨海”;而到礁岩上打藤壶、捡海螺、割紫菜, 则叫“讨小海”。“讨小海”有些讲究,譬如说要等初三、十八的大潮,潮水退得 深,这才有“水市”,还要有一些专门的工具。妮姑屿面积大约有一平方公里,是 个颇大的荒岛,其前还有几个小岛礁,离浮鹰也近,是个“讨小海”的好去处。那 天去的人有十来个,赵飞虎半是因为好玩,半是因为林芝,也去了,同去的还有孙 长辉的老婆、林仲景的女儿林之霞以及几个姑娘小伙。林芝讲好要去的,但林之坪 坚决不肯,她只好作罢。那一天赵飞虎因为林芝终于没有去,心中有些失落。到了 妮姑屿,大家便专心于手上的活计。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只见孙长辉的老婆嗵 地掉入海中,湍急的海流翻滚着,几下就把她卷得没了影踪。“讨小海”是时常出 事故的,每年总有一二个。乡人说这是水鬼将要投胎了,便拖了个替死鬼下去。因 此救助常常是无效的。岸上,几个小伙子望着湍急的海流束手无策,也像娘们一样 喊叫。赵飞虎扯掉衣服,一下就跳入海中。他没来得及脱掉背心和裤子,这些衣物 使他倍感沉重,原本他的水性就不好,一入水他就沉入水下,灌了好些咸水,他拼 命地扑腾着,那情形别说救人了,就是自救也不可能!好在大伙从舢板上伸出竹蒿 来,他死命地抓住,这才没有出事。此后,赵飞虎一听到人家提起“讨海”,便心 有余悸惶惶不已。 但这次无效的救人之举却使赵飞虎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孙长辉也此成了他的 好友和死党。那一天“讨小海”的舢板一回来,林芝就把他迎入家里,为他换了衣 服,灌了好些姜汤,连一向讨厌他的林之坪也在一旁帮忙。 就在这个晚上,赵飞虎和林芝偷偷在林间约会,赵飞虎第一次吻了女孩,他们 对着迟迟升起的一勾弯月山盟海誓…… “你能克制得住自己,你真了不起。”赵飞虎说。一想起同林芝的事,他就有 挫折感。 嗨——孙长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喝酒。 赵飞虎的思绪很快回到了现实中来。他瞟了一眼孙长辉,说:“我原来以为你 会跟黄菊花……” “黄菊花?这怎么可能呢!”孙长辉轻蔑地说,“她是一个戏子。” “听说她戏唱得不错,旦末都会唱,人也有几分姿色,她怎么肯嫁给一个打鱼 的老粗?” “这女人成份不好,戏班子一解散,她就被送了回来,除了唱戏,她什么都不 会做,这样的女人,谁养得起?” 赵飞虎表示理解似地点点头。 “昨天晚上你好象有什么话没有说,是关于黄菊花的事吗?” “这女人很可怜,她孩子又死了,她好象因此神智不清了……”谈到她的家庭, 孙长辉又十分同情。 “这女人很可疑!她家里有一大箱的饼干,来路不正啊!”赵飞虎的目光直逼 着孙长辉。 “这饼干肯定是周阳波送的,他们早就有一手了,以为别人不知道……” “果然是周阳波!” 这一晚赵飞虎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却还是接着喝。林之坪和刘晓因为找 不到赵飞虎而着急。林芝心细,她想起赵飞虎提到以前救人的事,便叫人去孙长辉 家里看看,果然在那儿。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回碉堡。到了碉堡,他又吐了 一回,哼哼唧唧地似睡非睡。 林芝不顾呕吐秽物的酸臭味,细心地替他打扫。 众人见赵飞虎睡去,便退了出去。林芝不放心,便同刘晓守着。突然赵飞虎一 个转身,轻柔地唤“依芝!”唬得林芝心跳如撞鹿,再看他,却闭着眼睡着了。 楼下似乎有什么响动,刘晓笑笑,借口下楼去查看,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里便 只剩下林芝和赵飞虎。微弱的煤油灯光照得赵飞虎的脸忽明忽暗。这个人曾经同她 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曾经奋不顾身地跳入大海去救人,曾经轻吻着她,同她 山盟海誓;这个人也曾经在父亲林之坪的羞辱下绝决地离去,(父亲为什么不喜欢 他?为什么坚决反对他们来往?)之后他巧妙地为自己争取到了权贵之路,不顾一 切地攀上了权贵……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后来他就离开了浮鹰岛……这个人曾 经寄托了她纯真的感情,一个少女所有的憧憬……现在他又回来了,可是一切都已 经改变! 林芝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坐着还是离开。 “依芝!”赵飞虎突然直起身,一下子抓住了林芝的手。“依芝,请你不要离 开我……” “这……这不可能!”林芝慌张地说。 “依芝,你不懂我的心,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请你相信我!” “你已经有了妻子儿女,我们这辈子,不可能了!” “可我爱你,请你理解……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离婚!” “这不可能!”林芝坚决地说,猛地挣脱他的手。 这时候刘晓上来了,赵飞虎又躺了下去,他确实还是喝醉了,哇地一声,又吐 了一地。 林芝默默地收拾起来。 不久赵飞虎真的睡着了。 7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林之坪向赵飞虎汇报:“昨天晚上黄菊花在村里和山上乱 跑乱叫,她是疯了。” “疯了?怎么疯了?案发之前她没有疯吧?”赵飞虎疑惑地问。 “就是这一次才疯的。她是个寡妇,丈夫早死,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到十几 岁,想不到没有留住……是谁也受不住这打击。”林之坪同情地说。 “也许并不这么简单。”赵飞虎说。 饭后,赵飞虎带着刘晓来到黄菊花家,掀开蓝底白花的布帘,却见黄菊花还在 酣睡。她斜躺在床上,没有脱衣裤,那衣裤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巴,脏兮兮的;散乱 的头发上也满是草叶。被子只盖着腹部;她的上衣掉了几个扣子,两粒硕大而白晰 的乳房失了束缚,放肆地绽放出来。 赵飞虎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两粒尤物,心想,她还是有些姿色的,难怪周阳波伴 上了她。 跟在后面的刘晓也看到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赵飞虎摆摆手,两人都退出房 间去。 两人在灶间各找了条凳子坐下。刘晓故意大声地说:“都这么迟了,还没起床, 人家早饭都吃了。” 赵飞虎说:“算了,我们还是等等吧。” 但黄菊花还是被惊醒了,她依然坦露着胸脯走了出来,漠然地看着两个不速之 客,然后去厨柜上翻找出一碗冷饭来,放在桌上,也不加热,就吃起来。一边吃一 边吚呀吚呀声音沙哑地唱起什么,赵飞虎他们没听过,好像是什么歌谣,或是哪段 闽剧唱词。 刘晓忍不住道:“你别唱了!快点吃,我们有话问你!” 黄菊花像是受了惊吓,呆望着他们,然后说:“你,你,你要你就进来……” 刘晓不明所以,说:“干什么?” 赵飞虎却生气了,严肃地说:“黄菊花,你别装了!你要老实地给我坦白!” 黄菊花呀地笑着,露出一脸的妩媚来。“你来,你来,奴家想你那——”她用 柔媚的唱腔说。 “你——你给我放规矩些!”刘晓生气地说。 但黄菊花的眼中放出媚人的光辉。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一段唱词我只记得其中一句“露滴牡丹开”,我不明白它的意思,直到十年 后我在大学里读《西厢记》,再读到这一句,才猛然想起当年黄菊花唱的原来就是 它。我那时才有些理解这个寂寞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戏子的情感。老实说,这 是触动我写这篇文章的最初的动因。 她就是这样同周阳波浪浪漫漫地亲热着……赵飞虎一想到这就恼怒起来,猛地 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脸上立即涨出红色的五指印,嘴角也流出血来。 “啊,你……”她叫,仿佛刚刚清醒过来。 “我们是派出所的,是来这里调查你儿子的死因的。”赵飞虎依然凶凶狠狠地 说,“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快老实招供!” “儿子,儿子啊,是我害了你……” “什么?你害死了你的儿子?”刘晓惊讶地看着她,虎毒还不食子呢。“快老 实招出你是怎么害死你儿子的!” “我……” 刘晓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快说!” “啊,我……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对不起他父 亲,我自作自受啊……” “你说!你是怎么掐死你儿子的?”赵飞虎厉声道。 “掐死?谁?是谁掐死了我的儿子?你说!是不是你?”那女人眼中闪出愤怒 的光焰来,突然扑向靠近她身边的刘晓。“还我儿子来!” 她冲上来,一阵乱咬乱踢。 刘晓一使劲,推开了女人。那女人啊地一声,后腰重重地撞在灶台上,倒在地 上,挣扎着,哼哼唧唧了半天,才直起身子,却站不起来,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 “你这贱人,快招!” 挨了重击之后,女人却似乎好受了些,只坐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儿子儿子。 “你这是被人利用了。”赵飞虎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耐心地说,“我们其实 什么都知道了。你同周阳波通奸,你得到了什么好处?周阳波他家在外县,老婆不 在身边,他跟你好,只是想玩弄你。他只用一床棉被,一箱饼干,几尺花布就把你 的心给勾住了,你想想,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丈夫!你……你还帮他害死了 你亲生的儿子!你张家绝后了!” “啊!啊!我的命真苦啊。”女人坐着干嚎。 “你还是招了吧。” “晚上,月亮,月亮很亮……老周,他要我唱,我就唱。儿子,我的儿子来了, 老周拿了一块月饼给他,叫他去烧柴塔,他很乖,很听话,他走了……我好悔啊, 他要是不去,也就不会有事了。你说是不是?这都是我害了。我让老周……他勾引 我,我也认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你们打我,打吧……老周不让孩子回来, 孩子回来过,又让我赶走了……” “那么你怎么发现你孩子失踪了?”赵飞虎问。 “老周完事了就走……我去找孩子,可怜的孩子,我怎么也找不到……” “两个伤风败俗的流氓!”刘晓骂。 门口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我也在其中。刘晓不时地出来,把我们赶开。 可是我们怎可错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散开之后,我们又拢来,或者躲在窗下偷听, 他们也无可奈何。几个胆子大的甚至也学者刘晓的样儿,叫“流氓!流氓!” 赵飞虎走出来,怒骂着孩子们:“滚开!” 我们滚开了,不久他们也走了。 8 张有财的死使我震惊,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终止了。这几天里, 我的耳畔老是回响着张有财的母亲黄菊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知道生命原来竟可 能是如此的脆弱,我更不知道人际更极冷漠。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望着浮鹰山浮想着。 我想中秋节的晚上金贵如果叫我去上山,会不会是我被掩埋在土里。一想着这些我 就害怕,害怕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我不怕!然后我就勇敢地向山上走去。现在想起 来,少年时代的我在孤寂的生活中多么渴望浪漫。 我发现张有财出事后打靶场上竟没有人上山捡子弹壳了!那时候民兵时常训练, 子弹壳很多的。我叫金贵一起上山,金贵怯怯地不肯去。他那时遭到了许多责骂, 再也没有了头儿的威风,我哼了一声,不搭理他,自个儿上山去。 那一天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走到打靶场附近时,我突然听到脚步声!我 小心翼翼地转过山角,赫然发现了女校长! 我叫:“校长!” “阿华,是你。”女校长说,“你来这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 “你在捡子弹壳,是吗?” 我点头。“校长,你怎么知道我在捡子弹壳?”那时候我对女校长有一种特殊 的感觉,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现在想来也许说“疑惑”更贴切)因此我并不像大 多数的学生那样害怕校长,而是故意恶作剧似地同她抬杠,既希望她答不上来,却 又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这很简单,”女校长说,“你的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鼓囊囊的,而且很沉,走 路的时候还有响声,不是子弹壳是什么?” “如果是石头呢?”我不服气。 “那响声是金属的响声。”女校长笑了笑。“阿华,我讲一个人的故事给你听, 好不好?” “好吧。”我犹犹豫豫地说。她这样跟我好,会不会有所企图?那时候我的心 思竟有那么复杂了。张有财的死使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女校长跟我讲起推理的故事。她说英国有一个人名叫福尔摩斯,他能从你脚上 的一双鞋上看出你的性格和思想,还举了几个事例。(现在我早已记不清她举的什 么例子了,但“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倒是没有忘)早些时女校长曾经同我讲起过一 个苏联的作家,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那家伙姓高名耳机(高尔基)。现在这个“福 尔摩斯”姓“福尔”,一定是个少数民族了。 福尔摩斯是个专破疑难杂案的神探,我想,要是有这么个厉害的家伙在,张有 财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而且要破案,还不是举手之劳。 女校长在讲故事的时候,我一边听一边想:张有财的案子肯定也留下了许多线 索,只是我们未发现罢了;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我胡思乱想,却想不出什么 所以然。 我说:“校长,你是不是在学福尔摩斯,要破这个案子?” “我是感兴趣,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要破案,破案是公安局的事。”女校长说着 低沉下来。“这事儿可能很复杂的……” “噢。”我似懂非懂地说。可是我心中缠结着太多的疑问与恐惧了,我又问: “校长,什么是麒麟?” “麒麟是古代传说是的一种动物,形状像鹿,头上长着一只角。它能知善恶, 从不害人……你问这干什么?” “张有财不是被麒麟给抓走的吧?”我对于麒麟还是有点怀疑。动物嘛,它能 有坚定而善良的秉性吗?况且我对于麒麟还并不“认识”。 “当然不是。麒麟是善良的,况且那仅仅是传说而已。”女校长说,“张有财 是被人杀死的……” “麒麟是不是看见恶人就知道他是坏蛋?” “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它为什么不去保护张有财?它头上还长着角呢。” “……” 女校长说不出来麒麟为什么不保护好人惩戒恶人。那时候我听说过林家宝藏的 传说,但是十分的简略。我说:“校长,你知道文沃武沃的传说吗?” 女校长说:“我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相传北宋初期,林氏家族在浮鹰岛就十分繁盛了。当时林氏的先祖经商多年, 十分富有,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觉得浮鹰弹丸小岛,束缚了手脚,就有了搬家的意 思。一次林氏先祖乘船出去经商,突遇风浪,飘流数天,飘到法华锣城上岸。遇一 高人,指点他说在此地安家可光宗耀祖。林氏先祖果然搬家到此,后其妻生下双胞 胎儿子,长大后兄弟俩分中了文武状元,兄林国茂为国子助教,弟林国祥为镇北将 军。兄弟俩老了之后,落叶归根,又回到了浮鹰,死后就埋葬在浮鹰岛。文状元的 墓葬在文沃大队,居岛之东;武状元的墓葬在武沃大队,居岛之北。(实际上,这 两个大队倒是因了文武状元才得名的)文武状元的墓葬盛大而诡谲。 可是方志上却记载说耿直的文武状元在官场上得罪了权贵,被迫隐退,为躲避 仇家而重回浮鹰岛,并将大笔的财富埋藏起来。 传说林家祖先所留下的一大笔财宝,就埋在古墓中。但由于年代久远,标志已 失。在传说中每年的中秋之夜都有怪物出没,那就是守卫林氏宝藏能知善恶的白麒 麟。 实际上,从宋至今,一千年来,文武状元的坟墓已不知被盗过多少回,哪里有 宝藏的影子? 我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白麒麟能活一千岁吗?它为什么没有守住宝藏?” 女校长摇头。 我终于难住她了。 9 傍晚,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两个民兵背着黑亮的钢枪走进供销社,一个是吴 有鱼,早些年干过地痞无赖的事儿,不时偷偷摸摸什么的,因为是林之坪的亲戚, 所以成了民兵;一个是吴有鱼的狐朋狗友方志朋,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周阳波心 里一惊。该来的报应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吴有鱼扮了个鬼脸,怪声说:“周主任,派出所赵所长请你去一趟。” “知道了。”周阳波说。他向他堂叔交待了一下,就跟着民兵走。 民兵带着周阳波直接到了碉堡。民兵把他带进一楼,就轰地一声关上了大铁门。 周阳波曾经来碉堡玩过,知道碉堡内的陈设,陈设并没有改变,只是在床铺上早坐 了两个人在等着了。 “周阳波,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吗?”赵飞虎略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你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想抓谁就抓谁,何需什么理由。”周阳波也这么 回敬着。 “你不识抬举,可别怪我不客气。”赵飞虎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你吧, 你的事犯了!” “我犯了什么事?”周阳波知道,赵飞虎是来破案的,杀人的事,总不能“乱 破”吧。 “你犯的事你心里明白,我也很清楚。”赵飞虎停顿了一下,仍是懒洋洋地说。 “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你知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从宽 还是要从严,由你自己选择啦。” “我不明白我同杀人的事哪儿挂上钩了……” “你看,不打自招,你的心里早就承认你同杀人的事儿挂着钩儿呢。”赵飞虎 得意起来,笑笑着说。 “我……你诬陷人……” “我可没有诬陷你。告诉你吧,黄菊花已经招认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菊花?她是一个疯子!你们可不能凭着一个疯子的话就拿来定人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告诉你黄菊花是怎么招认的。她说她之所以装疯 是为了保护你——你看,你的情人还是有情有义的,你可不能为了自己而对不起她 哟。” “不,这不可能!”周阳波绝望地叫。 “你不是通奸罪、强奸罪就是杀人罪,你自己挑一个吧。”赵飞虎得意地狞笑。 “你挑一个吧。”刘晓也学着样儿笑。 “你不过是公报私仇罢。”周阳波虽气愤却有气无力地说。 “哼!”赵飞虎一摆手,慢慢地踱到楼上去。 得到信号,吴有鱼和方志朋便把周阳波捆了个结实,而后,只当做沙袋一般左 一拳右一拳“练习”着。只苦了细皮嫩肉的周阳波,痛得咶咶叫。 “你还是招认了吧。”刘晓却不避开,在一旁“开导”他。 痛得受不了,周阳波大叫“我招!我招!” 于是刘晓示意两个民兵暂停。 刘晓说:“你说吧,你是怎么同黄菊花搞上关系的?你们是怎么害死了张有财?” 周阳波一想起“你不是通奸罪、强奸罪就是杀人罪”便又不愿招了。通奸罪如 果挂上“流氓、反革命”之类的罪名,至少判个十来年;而强奸罪和杀人罪是够上 死刑了。这一想,周阳波便硬撑着不招了。 于是继续打。 周阳波杀猪般地吼叫着,却始终不肯招认。 这样折腾了半夜,刘晓没办法,便去请示赵飞虎。赵飞虎狞笑着,说:“这么 个公子哥的周阳波,还能硬到哪儿去。”说着便要他们三人轮流值班,反复地折腾 他,不要让他睡觉,一天两天也许就能攻下了。 仨人便照着赵飞虎说的办法折腾周阳波,果然,不用一天,仅到了次日凌晨, 天刚刚透亮,周阳波终于支撑不住,招认了如何勾引黄菊花并最终通奸的事。而对 于杀人,却坚决不肯招认。 赵飞虎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目的达到了。 -------- 天空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