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在村边,我见到了我军战士。他们头上戴着钢盔,手里端着枪。他们顺着交通壕把 我领到他们的指挥所。这位坚守着小托科马奇卡村防御阵地的步兵团团长听完我的报告 后,答应给我派人派车,去把那架飞机从敌火下抢救出来。不过他叫我先去包扎伤口。 我不想去。 “通信员,你把这位上尉领到卫生所去!”少校团长吩咐过后,就举起了望远镜。 人们用担架抬着伤员,络绎不绝地进了旁边院子的木板棚。这里,伤员很多。包扎 过的,都被安置在马车上送走了。包扎场所就在院子当央。 我按着次序排队等候包扎。看着眼前这一幅凄惨景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时, 一个身穿不太干净的工作袍的人跑来,从我身边经过。 “你是飞行员吧?”尽管从我的衣着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我的身份来,但他还是停住 脚步脱口问道。 “是飞行员。” “跟我来。” 我跟着他刚走了几步,就听得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来。啸声刚过,立即爆炸。差不 多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房子倒塌了。过了几分钟,只见两个战士用手托着一个8 岁 左右的小男孩,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小男孩只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不知为什么,我 一眼就看见他那两只瘫软下垂着的干瘦发青的小手,瘦小惨白全无血色的小脸蛋儿,和 那两只睁得滚圆的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怨和惊恐的大眼睛。这两只无神的大眼睛好象是 在问我们这些成年人:“你们都在看着谁呢?你们看看吧,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是什么! 他们为什么这样残忍呢?” 我慢慢地把目光从小男孩的脸上移开,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他的腹部。啊?实在惨不 忍睹——小男孩的肚子被敌人的炮弹片撕开了! 在前线的那些时日,我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战友也不只牺牲了一位。尽管我还在 流着血,伤痛剧烈,可是,面对眼前这惨状,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也许是痛心、仇恨 和复仇的烈火交织在一起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而把伤痛挤到九宵云外去了的缘故吧。事 实正是这佯。当我看见这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的心境完全变了。这种令人震惊的惨状, 能够清除人们头脑里的一切冷酷无情。面对眼前的现实,我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能 算得了什么呢? 卫生员托着小男孩,把他送进屋子里。 炮弹又呼啸着飞来,随即爆炸。炸点离我们更近了。炮弹碎片尖叫着从我头顶上掠 过。只见我身边那位身穿工作袍的人急忙用双手去抱脚——他脚上的一只靴子被弹片穿 透了。 待他们把我这只胳膊包扎好以后,我就回到步兵团长那里去了。这里战斗激烈,炮 弹在近处连连爆炸,机枪和冲锋枪声似爆豆般地响个不停。 德军步兵的进攻终于被击退。团长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在他那晒得黝 黑落满尘土痰倦不堪的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治疗过了?那好吧,你带上人,要抢在敌人发动攻击以前,尽快把你的飞机施出 来。” 团长命令他身边的中土带上几个兵,驾上一辆汽车随我出发。 我们刚来到飞机跟前,敌人的迫击炮就朝着我们开了火。大概敌人正在监视着这个 地方呢。我们只好躲在亭子后边,静待夜的来临。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我们才开始操作。 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是既不使人觉得它笨重,又听人使唤的。只要你一动驾驶杆, 它就会乖乖地按照你的意志改变姿态,让它滚转它就滚转。可是现在呢,它趴在地上, 没有了起落架,那可就笨重得惊人,再也不听你摆布了。我们试图把飞机抬起来,把它 的起落架放下来。我们一直忙碌到将近半夜,可是,我们只能微微橇起一边的机冀,根 本无法放下起落架来。 “该回去了。我们后半夜3 点整放弃阵地。”累得满身大汗的中士催促道。 我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丢弃这架飞机吗? 达时,几个战士早都上了汽车,汽车发动机已经发动起来。我毫无办法了,我在想, 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 “跟着这个部队一起撤退!在尚未远离奥列霍夫以前,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 里去。”我下定决心以后,就急忙抓起搁在地上的上衣和飞行图囊迅速钻进汽车驾驶室。 路上,我一直惦记着我的飞机。我不能弃下它呀!丢掉了自己手中的武器,我怎么 好返回自己的飞行团去呢?军人的职责和良心,都不允许我遗弃、烧毁或者炸毁这架只 是发动机负了伤的飞机。用这架飞机还能打很多次仗呢! 步兵团长不满意我坚持已见,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抬不起来,那就烧毁它!我 们是要放弃这一带的阵地的!” 去烧毁这架飞机,眼下也不是一件易事啊。必须趁着黑夜,冒着敌人的炮火返回飞 机所在地点去,还要拆下机枪,取回降落伞……否则,我是不能同意烧毁我的飞机的。 真是心急智生。那时我怎么只想着用两只手去抬飞机呢?我怎么这样笨呢?要是在飞机 下面挖个坑,再放下起落架来,岂不既省力气又省时间! “那好吧。你带上几个人再去试试看。”团长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和团长一起在他的地下掩蔽部里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我们谈到了对生活的看 法,对战争的看法。从此以后,他对我便和气多了。是啊,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他的 愿望和我的愿望原是一致的呀,都想尽力拯救这架飞机。 我们上了汽车以后,在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午夜12点以前,一定要赶到 这里来!” 我跳出驾驶室,刚好碰上团长。 “请您送给我两瓶含硫煤油带上吧。如果飞机抬不起来,那就……” “好吧。” “如果我们抬得起来的话,团长同志,我请求您让您的战士听我指挥随我走。” “那你们随后就朝着波洛吉方向走好了。我们往那个方向撤退。” “是!”我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团长的手。 我和这位好心肠的团长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的几位战士、这辆汽 车和我本人,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小托科马奇卡村来,我们没有花费很多 时间,就在飞机下面挖好了坑,把起落架放下来,随后又把机尾抬到汽车车厢上来。我 们这一列由汽车和拖在它后头的米格飞机编组而成的“混合列车”,毫不迟疑地走上了 通往波洛吉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