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兰芳的交往 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是1912 年(民国二年),第二次是1914 年(民国四 年),演出地点都在丹桂第一台。当时盖叫天也在丹桂,是丹桂的基本演员。当时 丹桂的基本演员的阵容很强,旦角有赵君玉、小杨月楼、粉菊花、月月红;花脸有 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有朱素云,陈嘉祥;老生有王鸿寿、贵俊卿;武生 除盖叫天外,还有杨瑞亭、张德俊。都是当时的名角。 梅兰芳与盖叫天同台演出,对他的艺术十分钦佩,当时盖叫天只有二十四五岁。 在梅的艺术回忆录——《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曾记下当时他对盖叫天的印象与评 价: “民国四年的一月十日(旧历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我们临别纪念的最后一天, 我很早就到了后台,因为我戏码在后,所以踏踏实实地看了头里盖叫天和三麻子两 出戏。 “盖五爷已经跟我两次同班,我看他好些戏。他的短打是干净利落,谁也比不 上的。那天是他的《三岔口》,是我最爱看的。还有《白水滩》《一箭仇》《武松 打店》……也都是他的拿手戏,手眼身法步,没有一样不到家。 他的功夫硬是苦练出来,譬如他想在哪一出戏里使一种特别家伙,他可以寒暑 不辍,二三年地练下去,台下有这功夫,到了台上就熟能生巧,自然与众不同。有 人说他学李春来,其实讲到功夫,恐怕有过之无不及呢。当时跟他配下把手的,是 谭永奎和祁彩芬,功夫也都扎实。像《三岔口》的摸黑一场,他们打起来总是严丝 合缝,紧密凑手。不要说观众看了出神,就连我们同行中在后台看到那儿,也舍不 得走开的。”在这里梅兰芳高度评价盖叫天的艺术,认为他的短打“干净利落,是 谁也比不上的”。赞誉他的勤学苦练精神,为了创造某一种表演技巧,“可以寒暑 不辍,二三年地练下去”,那种在艺术上锲而不舍、顽强钻研的精神。 谈到他师承李春来,但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他。他的艺术不单受观众欢迎,即使 是内行,也都一致肯定他。梅兰芳是真正的内行,他见多识广,艺术要求是很严格 的。他对盖叫天的评价,不但都说到点子上,概括了盖叫天艺术的成功方面,而且 给予恰如其分、公正的评价。以梅兰芳的为人,一般是不会对人过分溢美的,也没 有这必要,他之所以有这番回忆,确是出于内心对盖的钦佩,是衷心之言。 盖叫天对梅兰芳的艺术也是十分赞赏,他在下戏之后,总是站在台侧观赏梅的 演出。盖回忆梅兰芳首次在上海演出《天女散花》的情景,他认为梅演得真好, “无论是唱和做,既庄重又文雅”,戏中的舞绸子,是梅的创造,有许多美妙的身 段,盖看出这是从武戏《探庄》中吸取过来,根据旦角的表演与剧情的需要加以变 化创造的。盖说梅善于灵活运用,“既然是化了,它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这就是 创造。”盖叫天曾将他的看法与梅兰芳交换意见,梅很同意他的看法,认为一般人 不容易看出来,盖是行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盖叫天是整天沉浸在戏中的,除了吃饭睡觉,不是练功就是默戏,他把这对戏 迷恋叫做有“戏瘾”,他说:“不痴不迷,不成为好演员。”梅兰芳也是一个有 “戏瘾”的人。二人气味相投,很谈得来。他们曾经计划二人同台合演一出戏,演 什么戏?盖叫天请梅兰芳考虑。 梅兰芳看过盖叫天演的《梵王宫》,戏中盖反串花旦,演得很好。于是梅兰芳 提议合演一出《姑嫂比剑》。盖会跷工,又会剑术,这比武一定能精彩。但又觉得 盖是武生,要他反串旦角,未免太难为他了。于是改演《红拂传》,盖叫天演李靖, 梅兰芳演红拂女。盖叫天说,他的小生戏演不好,改演虬髯客吧。梅兰芳说,虬髯 客与红拂女是兄妹,二人怎么会比剑呢。 就这样,接连想了好几个戏,都不够理想。 最后,盖叫天提出二人合演《白蛇传》。按梆子的路子,小青是男扮。 白蛇下山,路遇小青拦路,二人争斗起来,就可以有比剑了。小青战败,归顺 了白蛇。《游湖》时,小青是女扮,在《盗库银》中,盖叫天设想,小青一半是男 相,勾半边脸,一只脚踩跷。表演时只用侧身亮相。他这个大胆的设想,梅兰芳很 为赞赏。二人对这前所未见的《白蛇传》都抱着很大的兴趣,打算积极排练演出。 可是,梅兰芳与丹桂的和约期满了,北京“斌庆社”要他返京参加演出,斌庆 社的大老板俞振庭也亲自来上海邀请了,他只得返京践约。临行时,与盖叫天约定, 以后一定找机会实现这项计划。 后来盖叫天去北京演出,在吉祥园与梅兰芳同台,我见到两张当时演出的戏单, 日期是乙卯(1915)十月二十九日(农历十二月五号),星期日,白天,戏班是 “双庆社”。共演六出戏:李荣升、刘幼春的《捉放曹》,郭庆来、方宝奎、代小 芳、田春喜的《蜈蚣岭》,高喜玉、十六红、赛吕布、耿百岁的《反延安》,王凤 卿、李连仲、李顺亭、朱元祥的《战成都》,压轴是梅兰芳、代小芳、张春山、李 春山、张春彦、董玉林的《昭君出塞》,最后大轴是盖叫天、焦庆利、张英俊、李 得山、朱云仙、谭永奎的《大白水滩》。 乙卯(1915)十月三十日(农历十二月六号),星期一,白天戏码共七出:李 荣升、刘幼春的《斩黄袍》,诸如香、耿百岁的《荷珠配》,姚玉芙、常久峰的《 打金枝》,俞振庭、方宝奎、何佩亭、迟景昆的《挑滑车·下书》,高喜玉、慈瑞 全、程继仙、高士杰的《辛安驿》,压轴是梅兰芳、王凤卿、李连仲、李顺亭、谢 宝云的《浣沙计》、《鱼肠剑》,最后大轴是盖叫天、焦庆利、张英俊、李得山、 谭永奎、小春来的《盘肠战》。 在这紧张的演出期间,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实践二人合演《白蛇传》的计划。 这以后,虽然也有好几次的重逢,但随着二人的年岁增长,艺术成就日趋辉煌, 就越发没有清闲的时刻,因此,这个理想始终未能实现。 一九六一年,盖叫天应邀去北京演出、讲学。二人曾经再度晤面。 那是七月上旬的一个上午,在田汉的细管胡同家里,田汉约请了许多在北京的 话剧界、戏曲界的著名导演、演员,在家中与盖叫天会面,这个活动,大概是临时 动议的,当天通过电话约请了很多人,把田汉家中挤得满满的,李少春没有座位, 只能坐在写字桌上。这个会面,主要是听盖叫天一个人作长谈,谈他的艺术经验和 体会。从上午九时直谈到下午三时。盖叫天是很善谈的,他的体会更有真知的见, 道人所未道的。因此,大家都非常喜欢听他的讲话。 那天,梅兰芳也来了,与田汉、盖叫天三人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盖叫天谈到 与梅兰芳早年在上海与北京同台演出的情况,对梅的艺术赞美备至。 这赞美不是一般的客套与礼貌。盖叫天口中是轻易不赞美人的,唯有对梅兰芳 是例外,说明这是真正衷心的赞美。 那天,盖叫天谈到了他表演中“四面八方”的一些体会。这是盖派艺术的一个 重要因素,简言之,即要求表演照顾剧场四面八方的观众,让人人都能看得清,看 得美。他说,梅兰芳《醉酒》中的“卧鱼”,《别姬》中的“舞剑”,《宇宙锋》 中的“装疯”等,他看过不下数十回,他曾在剧场任何一个角度观看,在最后一排 观看,都看得很清楚,很美。说明梅兰芳的表演,也是十分讲究“四面八方”的。 梅兰芳笑说:“我不知道五爷在看戏,如知道了,哪能让你在最后一排看戏。” 梅兰芳又说:“‘卧鱼’是为了力求身段的‘圆’和‘匀称’才这么做的。‘舞剑 ’与‘装疯’则是要求身段舞姿四面八方都圆、匀,能够对称。”说到这里,田汉 插话:“你们两位大师是殊途同归,圆、匀、对称了,台下四面八方的观众也就个 个看得满意了。”过一天,梅兰芳约请盖叫天吃饭,盖叫天那天正碰上上午要去中 国戏剧家协会开会,下午去为体育界作报告,他说工作未完成,吃饭也没有心思, 这顿饭留着,等把工作做完了,再吃,他们二人好好聊聊。 可是,不等盖叫天工作完成,梅兰芳就进了医院。梅兰芳虽然六十几岁,但面 色红润,身体雄壮,盖叫天以为天热,受暑,过几天便会好的。 但有一天,正在吃午饭,一位服务员拿来一份报纸,一面走,一面说: “啊呀!梅兰芳……”话未说完,盖叫天赶忙拿过来一看:梅兰芳去世了! 他“刷”的一下,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这是事实吗?他不能相信,但这确是 事实,他不禁闭起双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问同桌吃饭的小孙女:“你们知道梅兰芳吗?”她们说:“知道,与爷爷一 样是演员。”盖叫天说:“他是我们中国最出色的演员,他去世了,我们大家闭起 眼来,为他默哀。”他与孙女们都闭上了眼睛,沉痛地默念这位数十年的老友,一 位功勋卓绝的艺术家。 第二天,他去灵堂吊唁,行完礼,周扬同志要他去歇息喝茶,他婉谢了。 他留在灵堂梅的身旁,久久地凝视着他,想到在上海丹桂第一台的初次见面, 想到一次一次看他的演出,想到二人建议合演《白蛇传》的心愿……这一幕幕的画 面在他的心中闪过。可是,这心愿却依然来了,它将永远存留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伫立了很久,直到亲自送他入殓。 这以后多少天,他仍不能忘怀,老想着梅兰芳。他摇摇头对自己说:“忘了吧! 忘了吧!”可是怎么也忘不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