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反思 盖叫天《狮子楼》中断腿后,躺在病床上,一方面与病魔搏斗,无论如何也要 养好伤,让断腿痊愈重新站起来;一方面想得很多,思潮滚滚。他想这场事故的由 来,想人们对他的看法,想今后生活的变化,但更回过头去,看看自己所走过的道 路。他过去一直忙着应付当前的演出与生活,很少有时间去仔细回想过去,现在, 有的是时间躺在床上看日出到日落。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身子虽然被迫闲下来,可 思想却闲不住。 他想起小时候学《三娘教子》的情形。他饰演倚哥,放学回家,叫了一声妈, 便嚷着要吃饭。三娘要他背出了书才能吃饭。他没办法只好背,可头一句便忘了, 妈提醒他说:“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这句书,他虽然极熟,却始终不懂 它的意义,每次在台上只是背戏而已,怪纳闷的。后来他向一位老先生请教。盖叫 天说:“经他一解释,不但明白了词义,而且打开了我的心窍:为人做事,先得思 想思想,否则,该往东的,你往了西;该涉水的,你上了山,越走越走不通,到头 来晕头转向,说不定自己也栽了。 唱戏也不例外,如果不想想自己唱的是什么戏,戏的内容会给观众带来什么影 响,那是戏唱人,人给摆布了,也丧失了演员自己的品格。要人唱戏,得学会想戏, 先分析清楚这出戏的内容,他对观众是有益还是有害。我原本会唱《擒方腊》,可 是武松却去和农民起义的英雄为敌,害得自己也失去了一只臂膀,活武松成了死武 松,这出戏还能唱吗?”盖叫天的代表作之一是《武松》,而且享有“活武松”的 美称,但他的武松戏中就是没有《擒方腊》,其所以付之缺如,原因就在这里。 通过这“吾日三省吾身”的唱词,盖叫天认识到思想、自我检查的重要。 盖叫天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但他的知识与辨察力并 不比有文化的人低,甚至远远超过一般所谓的读书人。 首先表现在他善于思考。他常说:“种地在耪,读书在讲,学艺在想。”种庄 稼,收成好坏,主要依靠勤耕细作;读书欲求深解,主要靠讲解,辨析分明;学艺,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这个自身就是要求自身领悟,掌握艺术的规律与特点, 从而心明眼亮,艺有所得。所以他说学艺要勤学苦练,这没有错,但一味苦练,有 时不但未练好,反而练傻了,这就是忘了练功更为主要的一条,就是:“想”。要 边练边想,不断检验自己,哪些地方做对了,哪些地方还做得不够。而且不光是练 形体,还要思考形体与内容的关系。 他说,如果光苦练动作,不捉摸一下什么动作该挂什么神气,这样的练功,是 “功练人”,不是“人练功”。功练人,光顾外面会,没有内心表演,这是不够的。 不但要会,而且要有“精、气、神”,这才是“人练功”。 “功练人”与“人练功”的主要差别,就是在练功的时候是不是在“想”。 由于他在“想”,所以他非常善于发现问题,特别是一些舞台上常见的,而往 往被人忽略的问题。例如:手执马鞭上场,打马三鞭,然后勒住缰绳开唱:“快马 加鞭往前闯。”他说:既然打马三鞭,为什么又要勒住马头,你究竟是要马走,还 是不要马走? 他想起自幼学戏:“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还要给老师提壶端水,老师高兴了, 方才教给你点拿手的玩艺儿。可是一干上这一行,就低人一等,在社会上遭人白眼, 六亲不认。好不容易挨饿受冻,闯浪江湖,在戏班中有个名位了,可又没有戏馆给 你唱,即使给你唱,即使搭上班子,也非得让名角儿上戏,你只能陪着打下手,这 就算瞧得起你了。等自己斗争着比上去了,该露一手了,社会各种势力又要来打击 你,使你仍然挨不着好日子过。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珠黄不值钱,老板一脚就把 你踢出戏院子,你只好蹲到荒郊野外的古庙里等死去。”他就是这么过来的,而且 看到将来悲惨的结局。 但既然干定了这一行,就得认真干下去,何况他热爱这一行,即使结局是悲惨 的,他也至死不悔。 由此他再想到在艺术上的磨练与探索。 他总结出艺术创造的三个阶段:“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他就是 从这三个阶段过来的。 老师身上的玩艺儿,你本不会,是全无,你将老师的艺术学下来,有了,这是 “从无到有”。 然后,将老师教的东西消化掉,以增加自己的营养,这是“从有到无”。 如果你学了一肚子本事,不会运用,烂在肚子里成了废料,或只知照抄照搬, 跟在老师后面,板板六十四,亦步亦趋,这都不算成功。艺术就是要有新鲜玩艺儿, 要继承前人的优秀成果,发挥自己的创造,把老师教的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有 了自己新的东西,这就是“从无到有”。 这三个阶段他都摸索着走过,为了不要“噱头”,不做“依人”(他把一味照 搬老师东西的“艺人”叫做“依人”),为了争取新的观众,他尝试着做了不少创 新。从剧目到表演,从造型到武打,这些新招也曾博得很多观众的赞誉,特别是为 顺应时代,他也不断在演出上变化花样。机关布景,真刀真枪,真牛真马,魔术变 幻,他都尝试过。这么做对不对?在反复思考中,他想起两件事。 一件是上海大世界的一位老职工的话。 这是一位在大世界当稽查的老职工,过去盖叫天在大世界大京班演过,离开大 世界后,仍常去走动。有一次,他去大世界,这位老稽查对盖叫天说: “张老板,您是唱戏的,这艺术还是艺术,戏还是戏,它不能用戏法和魔术来 代替,要是唱戏也放电影,观众去看电影不更好吗?”盖叫天问他:“你喜不喜欢 我的戏?”他说:“我就因为爱看您的戏,才不愿您在五彩灯光下发愣!”听了老 稽查的话,盖叫天猛然一怔,他细细研究他的话,顿然大悟,他说:“我明白了, 我还得从自己身上找玩艺儿,不能光靠台上的电灯泡,也不能再去靠真牛真马真汽 车,也不能靠真刀真枪,究竟我不想真的杀人,…… 观众是最聪明的演员,也骗不了观众,有时也能被懵一阵,可不会老上当。 观众的眼睛是照相机,是X 光,能瞧到演员的心里去。你是真功夫,还是耍噱 头,还是卖关子,还是‘洒狗血’,观众一看就明白。你‘试’得好,他赞成,你 ‘试’得不灵,他就反对。叫好和叫倒好,捧你还是嘘你,虽然也有雇来的‘啦啦 队’,可大多数是铁面无私的裁判员。”再一件事是:一位老行家对他说:“您什 么都有了,就是缺少人物的个性。”听了这话,他联想:近年来演了不少连台本戏, 机关布景,热闹是够热闹的,上座也不错,“可行家们老在我面前嘀咕:怎么里面 的人物那么多,我总记不住。”孙悟空、武松、黄天霸、史文恭、贺天保他们能记 住,可是《年羹尧》,他化了很大功夫,可人家记不住。有说像《铁公鸡》里的向 大人,有说像《封神榜》中闻太师,戏不演了,年羹尧也给忘了。他想:论功夫, 我是真刀真枪真功夫,都搁在里面了,但似乎都白费了。 这是为什么?他深入思索,他想出一条道理:“黄天霸就是黄天霸,谁也不像 他,他也不像谁!胜英、白泰官、甘凤池都和他不一样,穿戴差不多,性格可差得 多,所以人们忘不了。年羹尧可是个大人物,从大将军降到城门官,故事也挺曲折, 可为什么观众记不住他?人们提起我创造的人物,就说: ‘盖叫天演武松、黄天霸真像’,其实他们谁也没见过武松和黄天霸,为什么 说‘像’?因为人物有性格,也有说,他演过连台本戏《年羹尧》,真热闹,可就 不说像,可见得,年羹尧的性格没出来。”经过反复思考,回忆自己从艺几十年来 的经过,他认为总结了自己的过失,肯定了既得的成就,更看到走过的弯路,以及 在艺术创造中最大的障碍。 他像行走在大海中的航船,看见了指引航路的灯塔,沿着这灯塔指引的航向, 他更信心百倍地努力奔向前方。 他找到了走向艺术更高层次的途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