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初次看到萨丝佳,发现她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 一六四一年秋天,是暴风雨持续不断的时期,十一月的天气越发恶劣,大水成 灾,淹死许多牲口,城市浸沉在永不消散的潮气里,墙壁全都发了霉。 泥炭还没有运进城,就开始下起雨来,因而可以利用的燃料只有湿透了的木头, 这种东西不是根本烧不着,便是使屋里充满一团团的浓烟,大多数人都宁肯冻得打 哆嗦,不愿呛得透不过气来。 各种疾病广泛流行。我家第二个女仆(这时我还用得起两个仆人,而且一向认 为,最崇高的思想方法,须借助于最舒适的生活方式,方能充分发挥作用;我坚信, 托马斯·阿·肯培如果在德·蒙旦先生舒适的楼房里度过一生,而不是在沙土遍野 的奥维莱赛尔山中消磨岁月,那他必会成为一个更受欢迎和更为有用的哲学家)1 ——苒蒂进来说,有个姑娘找我去给一个女人看病,我想:“唉,糟啦,又得出去 狠狠受冻了!”我倒希望让我安静地待在家里。 因为这时我实际上早已停止了一般出诊业务。虽然为了想要尽可能多学一些外 科手术,每天仅到医院去一趟,但是我已不再接受私自求医的病人,全天时间都消 磨在我布置的一个工作室或称为实验室里,这间屋子在我的楼房底层,里面有个大 火炉(烧煤),在这里作实验,没有引起火灾的危险。 我走到客厅里,发现来人并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中年妇人,她的面色丝毫 不能引起我的同情,我正要送她出去,嘱她另找医生,而她却以责备口吻打断我的 话,说道:“如果不是急症,我家主人一定会派我去请个有名的医生,可是我家太 太好象眼看就活不成了,所以才叫我就近找个大夫来——好坏都行。”这个前来求 救的人,竟见机行事,出口伤人;她的这种完全失礼的言词,刺痛人心的直爽,不 知为什么,倒使我觉得幽默有趣。名医弗朗素瓦·拉伯雷是用嘲笑为世人治病的, 而不是用药丸和药膏,如果他遇到这个出言刻薄的泼妇,必会感到高兴。他也许要 让她嫁给庞大固埃,而他自己的生活,也将因此过得如同苏格拉底的几段富于家庭 乐趣的生活一样快活。想到这里,我本应回答然而没有回答她,就穿上外衣,跟她 出去了。 要走的路并不远。我们沿着霍特库柏渠畔往前走,后来向左转个弯,越过安桑 奈·斯鲁伊水闸,进入安桑奈·布利街,便在一座两层的楼房前面停下脚步,这座 房屋看来很象某个富商的住宅。 几乎没等我们敲门,门就打开了,有个人用焦急的声音问。“那一位就是医生?” 我的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同伴尖声回答道:“是的,算是一个什么大夫。这是我在顶 近的地方能够找到的一个人。我希望他能看病。”那个人听了说“说话要好听点儿, 傻婆娘,你请医生进来,我去点蜡烛。”客厅里确实很黑,而且有一种呛人的酸味, 这使我一时认为,我来到了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炼金实验的一个人的家里。但是蜡烛 一点着,我立刻看到,这不是一个实验室,因为房间中央的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上, 摆满了素描和画槁,四壁上(虽然我只能隐约看到)立靠着许多幅油画,不过这都 是用阴暗的色彩画成的,我看不清楚它们所表现的主题。 我也不认识这家的主人,而这些素描和油画显然就是他画的。这里的主人是一 个身体健壮的人,看肩膀和胳膊,象个石匠或木匠。的确,他开门时,我一看就认 为他是个级别较高的工匠,做惯了繁重的下力活儿,同时也还受过些训练,能看懂 表格和建筑设计图——大概是某一个建筑公司的职工领班吧。然而这样的人又不大 可能在城里最好的街道上自己买座房子住,不过,在我们这个奇怪的城市里,新建 房屋如同雨后春笋,发财致富易如反掌(特别是那些同市参议会有某种关系的人们)。 可说无奇不有,海伦街某些最好的住宅,都属于几年前还不曾见过肉叉,或者还不 知使用餐巾的人们。因而我心平气和,认为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并问道:“病人在 哪儿?”“在大房间里,”他回答说。他的声调使我吃惊,因为这声调非常的温文 尔雅,跟他那有点粗鲁的平民外表毫不相称。因此,当我脱去外衣(当然是湿的, 因为外面大雨倾盆)时,就已暗暗认定,我得和我自己这个阶级的人物共事了,于 是自我介绍说“我是凡·隆恩医生。”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他已把蜡烛放在椅子 上,帮我脱下外衣),并向我微微一鞠躬,说“医生,承您光临,很是高兴。我姓 凡·莱茵,请您劳神诊断的,就是我的内人。”他又端起蜡烛,带我穿过客厅,进 入这座房子后半边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点着一盏个小的油灯,还生了一堆火,所以 不太黑暗,我对这所住宅得出了一个总的印象,这使我刚进来时产生的那种不舒服 的感觉更为强烈。 这种感觉一向很难说明,而且一个医生也不便说明,因为医生和他的病人接触 十分密切,往往忘记事情发生的次序,万一某个病人终于死了,人们就很容易认为, 我当初进入病人家中时便强烈觉察到的那种死亡的预感,是我在最后的惨事发生之 后很久才捏造出来的;的确,我也曾无意识地捏造过这种预感,在给人医病而彻底 失败时聊以自慰。 然而至少现在的这个事例,情况并非如此。我曾经有机会说明,就“教徒”这 个词的平常惯有的意义而言,我不是一个教徒。我是我那公然表明不信神的祖父当 之无愧的后裔,他在被某一个教派割去了耳朵,被另一个教派摧毁了生计之后,决 定自已创立一种新的信仰,反对一切教义,只信奉基督的一个有名的教条,那就是 要我们亲善待人,和睦友邻;信奉伟大的中国哲学家孔夫子的戒律,他的意思说, 真正聪明的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还信奉摘自一位著名的拉丁诗人的一行诗,这位诗 人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发现,世界上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使我们不能在讲述真理时 面带笑容。 对于这种混合的哲理,我曾用一个名叫米奇尔·德·蒙坦的法国人的著作,作 了丰富的补充,这位法国学者当时刚刚开始在我国闻名,他(在我看来)给我们写 下了一本人类从未写过的最公正的书。 在这种自己创造的神学体系(我的祖父经常向我传授这种道理,正如我的祖母 以深奥的训词向我说明烹制美味菜肉蛋卷的家传秘方,这是一种象拯救灵魂那样的 既简单又复杂的艺术)中——在这种简明而极易掌握的“日常幸福掼指南”中,决 不包括预感性质的鬼神、奇迹和假想的心灵体的流露。 我们城市里当时有个习惯(绝不仅限于一些不甚开化的阶级),那就是不先问 算命先生,决不采取任何行动。有些生意兴隆的晶球算命师和其他算命先生,都是 古代肠卜僧的后裔,那些僧侣根据杀死的一只倒霉的猫的肠于,解释人的运道。许 多人对星卜深信不疑,不少人对于姓名、数字或从附近教堂院子里顺手拔来的一把 野草进行研究,试图从中探知神的秘密。 我从来不受所有这些荒窘无稽的迷信的欺骗。有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 得到认可的火卜家、棍卜家,或石卜家(或者所有这一流人自称的什么占卜家), 因为如果我一旦能够使自己相信,火红的烙铁、泉源,或小圆石足以显示万能之神 的旨意,那么我也就能够相信(象我的绝大多数邻剧那样),古今的智慧尽在两三 千年前一伙游牧者和小贩们所写的一本书中包罗无遗,可惜这一伙人不但无知,而 且偏爱残忍的行为,并认定只有他们才掌握了救世的真正秘诀。 因此,我除了多少喜欢用纸牌预卜天气之外(这是我从瑞士一个步兵团大尉那 里学来的一种完全无害的玩艺儿,灵验和失效的机会各占一半),对于玄妙的事物 从来毫无兴趣,而我所遵循的,只有苏格拉底的智慧向我揭示的良心的指使,以及 古代伟大的圣贤遗留给我们的全部科学的结论。 所以当我谈到进入这座房子而产生的某些凄凉的预感时,我所说的并不是任何 玄妙的东西。不过我赞成萨摩斯岛毕达哥拉斯的意见,认为世上既没有生,也没有 死——一切创造无非是同一种原始力量的明确表现,是的,甚至井和地下源泉,也 正象所有的云彩、河流、冰河和暴风雪一样,都是大量的水所产生的形式和形状略 有不同的种种表现,这些水包围住我们,淹没住大半个地球。 我也和他一样相信,对于这原来就有的大量的水,即希腊人称之为“活力”的 东西,永远不能增添点什么,同样不能减少点什么。由于有了这种深刻的信念,我 能够毫不畏惧地预先估计到死亡(死亡被我的所有基督徒朋友们认为是凶险的妖怪)。 因为我知道,世上既没有始,也没有终,而整个生命,仅仅是“永恒的持续”所产 生的一段看得见的表现,而这种“永恒的持续”,是我们永远不能探知或理解的唯 一的秘密。 但当限期已到,一个人必须把他可能从“永恒之力”的大仓库里借来的一点活 力(借期有长有短)交还出来的时候,总要有一些明显无疑的即将发生变化的迹象, 这和雷雨袭来之前或火山爆发之前自然界产生的迹象完全一样。我讲不出这些迹象 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对于这些迹象,我始终不能象对于自己花园里的花卉那样加 以分类,或在象对于喉部的症状那样加以描写。但是每逢在街上或者某个快活的团 体里遇到一些人,我往往会忽然发觉,“那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的寿命不会 太长了,不久以后,果然听说他或者她没出一个月或者一星期就去世了。对于动物 甚至植物,我也有过同样的体会。我记得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妇,只生了一个孩子 (已经不能再生第二个),他们把全部思想都集中在幼小的儿子身上。这孩子由两 个训练有素的保姆日夜守护,形影不离。父母不让孩子上学,怕他呼吸到别的学生 呼吸过的脏空气,清了几位家庭教师来教他。甚至从不带他出去散步,只许他在自 己的花园里玩,好在花园很大,他有充分的活动余地。我和这孩子的父亲有点认识 (他在莱登大学学过法律,当时我在那里学习解剖学),他让我看了他的孩子,并 且骄傲地吹嘘说,他的这个儿子将来一定成为我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要认真爱 护儿子,确保他的安全和健康。我知道,他将大失所望,那个可怜的孩子活不太久, 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几星期后,那孩子在花园里玩耍时,被黄蜂螫了一下。黄蜂 螫痛了他,他当然用手搔了搔,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样做。三天以后,他患 败血症死掉了。 每年都有千万个小孩子被千万只黄蜂螫,从未出过事情。但是这孩子是注定要 夭折的,即使不是一只黄蜂导致死亡,那也必会有一只蜜蜂,一道闪电,或者落下 的一根梁使他送命,但他迟早总要在某个地方遭到某种不幸,造成这种料想不到的 后果。我从未发现这种预感与结局不符,这次我一进入安桑奈·布利街的这座房子, 便立刻知道:“在这里,永久的变化过程即将发生,不出明年,门上必挂黑纱。” 后来我亭止了对这个问题的继续思索(这整个的沉思过程,占去许多页手稿,但它 在我的心头闪过,为时不到两秒钟),装出一副深切关怀的神色,病家都希望看到 医生的这种神色,而且往往证明,它比几大桶的药粉和药丸都更有效。 病人躺在修造于墙壁凹处的一张大床上,因为只有富豪才深深喜爱法国人的习 惯,睡在那种置于房间中央的四柱卧榻上,夜里空气流通。她的床前有个摇篮,我 得先把它挪开。才能走到近处给她看病。我请她的丈夫把蜡烛递给我,并且低声请 他问一问,他的妻子是否睡熟了。但是他还没有回答,病妇便睁开眼睛,以非常低 微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不。我没有睡熟。但我很疲倦——非常疲倦。”于是我在 床边坐下,进行了在这柞情况下照例要进行的检查,问了一些问题,但看来,这已 使病人力竭不支,我只得尽可能问得简短些。摸了脉,发现脉搏很弱,很不正常, 但跳得非常的高,再摸她的前额,发觉冰冷有汗,然后我给她盖上了她那条蓝色的 被单(我发现这个房间里样样都是蓝色的,四壁上挂的是浅蓝色的壁毯,所有的椅 子上都铺了蓝色的座垫),嘱咐她尽量设法睡着,并对她说,我立刻给她送一服镇 定剂来。于是我转身对她丈夫招招手(我从前在哪里看见过这个人?我在床边坐着 时,忽然想起从前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但到底在哪里呢?),表示要单独和 他谈谈。他又端起蜡烛,走到门口,对保姆(就是去请我的那个女人,她始终在客 厅里等着送我出去,这时以自疚的神态走来,就仿佛她方才趴在钥孔旁偷听了谈话) 说: “基尔蒂,你来看护太太,照应孩子,我和医生到楼上去坐一会儿。”我们一 起上楼,进入这座房子前半边的一个大房间,这里放满了花瓶、盘于、锡镴酒杯、 古老的地球仪、雕像、奇异的宝剑、金盔、绘画??到处是画??四壁上挂满了画,椅 子旁靠满了画,倚在桌子四边的是画,互相靠在一起的也是画,这使我一时不禁想 道:“这人是个古玩商,根本不是艺术家。”但片刻之后,他给我让座时(他先从 请我坐的那把椅子上搬开了一本用羊皮纸包住的厚书,十几幅蚀刻铜版画或画稿, 以及上面的一个小小的古代罗马皇帝或将军的胸像),态度那样潇洒自若,这使我 又诙复了第一个印象,认为他是画家或雕刻家,只是我记不清从前是否听到过他的 名字,但是一直觉得,我应当知道这个人,而且肯定认为,这不是我们的初次会面。 于是他又小心地拿开另一把椅子上的一个漆过的大盒子、一只小茶杯和一个茶 托,以及很不相称地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两个小瓷人,把它们统统搁在摆设着笑 眯眯的黑人头像的桌子上,然后坐下,交叉起双手,以奇妙的姿态仰起头来(这是 眼睛近视的人常有的姿势),用一种沉着的声调说: “你也无须对我说谎。她的病很危险,是不是?”我一时无从应答,后来为了 争取时间想一想,我说“也许危险,也许不危险。不过在我得出明确的结论之前, 你最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相当详细地询问了他的妻子的病历,而听到的答复, 果然肯定了我最担心最怀疑的事情。他们结婚已经七年。他的妻子不是阿姆斯特丹 的姑娘。她是从伏列斯兰越过须德海来到这里的。他本人生于莱登。他的父亲是个 磨坊主,十一年前六十二岁时去世了,母亲是一年以前才过世的,当时五十一岁, 他们共有六个孩子,四男二女。据他所知,他们兄弟姐妹部很健康。“当然,”他 说,‘实际上这和可怜的萨丝佳的病情毫无关系,不过我是在考虑我的泰塔斯,因 为这个婴孩在我看来不很健康,我希望让你知道,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他出身于 十分健康的家族。”但从他妻子那方面说,谈出的情况并不这么良好。“你知道吗?” 他对我解释说,“她的家庭出身比我好得多,不过我发觉,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富 家子女,似乎往往不如我们这些小时候三人共睡一张床、幼年就得自行谋生的孩子 来得健康。”我大概听到过她父亲的名字。他叫罗伯塔·凡·奥依林堡。就是他, 当年正同奥伦治公爵共进午餐时,锡拉德刺杀了公爵。他做过雷瓦登的市长,曾奉 命谒见公爵,商谈北方的政治局势。凡·莱茵没有看见过他的岳父,因为老头儿在 一六二四年就去世了,当时萨丝佳刚满十二岁。她的父母另外还有八个孩子,但双 亲去世后(母亲过世比父亲早一年左右),家就散了,萨丝佳随同他的堂兄亨德利 克流浪到阿姆斯特丹,堂兄开了个古玩店,偶尔也买卖绘画,凡·莱茵就是在这个 店里遇到了萨丝佳,后来她给他做过几次模特儿。“在最初,奥依林堡一家人有些 超然绝俗,”画家对我说,“但亨德利克并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向我借过一些 钱,所以他也许觉得,如果他的堂妹给我做模特儿,我就不便催他还账,况且这个 可怜的姑娘在阿姆斯特丹举目无亲,相当苦闷,总想找些刺激,所以常带她的妹妹 一同到我的画室来,这完全是一种冒险,因为你知道,上流社会对我们这些画画的 人抱住怎样的看法。”结果,他们两个订了婚,后来就结婚了。“而现在,”他继 续说,“恐怕我要失掉她了,因为十个月以前,在我们的孩子出生前不久,她吐过 一次血,分娩期间几乎送了命,今天晚上在我们派人请你之前,她又一次吐血,虽 不如第一次严重,但这说明疾病还没有彻底医好,经常为她看病的那位外科医生, 自己患了一种肺病,在他痊愈以前,我希望你能劳神为她医治,因为你住得近,她 的可怕的窒息常常发作,我看她有生命危险,很希望请到一位住得不太远的医生。” 这似乎不是选择医生的最讨巧的理由,但我对这个人深感兴趣(从前我在哪里和他 见过面?),他很奇怪,既象一个有点妄自尊大的显贵,又象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这整个住宅以及里面大量的绘画,家具、瓷器和罗马参议员雕像,都使我觉得和我 们这个颇为繁华的城市阿姆斯特舟显得十分不调和,因而我同意接受委托,并告诉 了他。 他听了说声“谢谢”,但并无深为感激的表示,他显然想要回到楼下去,不过 我又请他坐下,因为他方才对我谈的都很重要,但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他,然后才 能够对病人恢复健康的可能性发表意见。 “除了楼下这个男孩之外,是否还生过孩子?”“生过好几个了。我们结婚一 年后,生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又添两个女孩,也都在出生后不久 就死去了。”“他们是什么原因死的呢?”“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似乎只足 没有足够的力气活下去。孩子的母亲身体太弱,不能给他们喂奶,这可能多少有点 关系,但是即使在我们找到奶水很足的保姆之后,孩子们也仍然没有得到好处。他 们从未不哭,总是乖乖地躺着,过些时候就死去了。”“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时还 健康吧?”“不!不很健康。出生后的几个钟点里,这孩子看来似乎又要立刻死去。” 据说后来助产土给他洗个冷水澡,他才开始哭起来,显然是这个办法救了他但是他 的母亲一直不能给他喂奶。现在他们又雇了个保姆,就是给派去请我的那个女人, 她这时正在楼下服侍病妇。但是孩子还没有得到好处,他常常哭叫,面色很苍白。 于是我又问他一个问题“除了楼下那个大房间以外,你家还有没有房间,可以 暂时让孩子在里面睡一睡?”“有的,好几个呢。楼下有一个,这里这一个,还有 我的画室和装有蚀刻铜版画印刷机的那个房间。”“哪个房间里阳光和空气最充足?” “我妻子住的那一个。”“别的没有了?”“还有放印刷机的那个小房间。”“就 让孩了睡在那里吧。”“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在那里工作了。我有四个学生替我 印制版画。 他们刚刚开始印刷一幅新版画,即牧师安斯洛肖像。昨天我手印了”三张初校 样,把铜版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是学生们明天就要开始印制这幅肖像。我已经接到 二十五份订件。假使要把那个房间腾给孩子住,倒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不过, 孩子最好暂时不要和他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她生 的什么病?”“不,我不知道,我还不能肯定,一两天内,大概就会知道的。这期 间,保姆最好带着孩子住到你的印刷间里,她也许能够在那里设法给自己铺张床。” “我们另外还有一张小床。”“那很凑巧。”“你明天还来吗?”“我当然来的。” “今大晚上你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没有了。她也许会感到非常疲倦。她应当尽 可能多睡觉。我回去时经过药房门口,叫给她配一服安眠药来。如果她睡不着,你 就每隔一小时给她服两茶匙药粉,用少量开水送下。但不能让她服药超过三次。我 不希望使她的心脏受到太大的副作用。现在我就回去了。”画家从椅子上站起身, 为我开了门。我又一次看到蓝色麻布工作服下面他那强壮有力的肩膀,硕大的前额, 忧郁烦恼的眼睛,以及普通的鼻于和宽阔的下巴,那下巴几乎是以挑战的神情,要 把世人呼唤过来严加痛斥。这是个奇怪的人,既有绅士的风度,又何砖瓦搬运工人 的神气,我到底在哪里看见过他? 出来时,我经过病人的房间,但是可怜的女人似乎睡着了。我摸摸她的前额, 发觉又冷又粘。她显然已经退了热,但是她的面色更坏。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虽然 也是面色苍白,但两颊各有一片鲜明的红晕,现在红晕消失,面色憔悴发青。她的 脉搏变得那样的弱,我几乎摸不到了。我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心在跳,但十分轻微。 她确实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似乎已经衰竭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如果她能够睡一整 夜,明天早上我们就有机会挽救她的生命,不过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就在这时,我听见方才去请我的那个女人发出愤怒的声音,现在她正在客厅里 跟画家谈话。 “我不那样做!我偏不那样做!”画家回答道:“嘘一嘘!别这样叫嚷。太太 会给吵醒的。”她却越发尖厉地继续说:“嘘你自己去吧!我偏不那样做。”“但 是医生说,你必须那样做。”“呸!医生什么事都不懂。尽出瞎主意!我带孩子带 了一辈于,就没听见过这种胡说八道,你那老婆不过是受了点凉。因为受凉就这样 大惊小怪! 不用说,医生们一定会给你出些瞎主意,这样他们好向你多讨点钱。”这时病 妇已经醒来,在轻轻啜泣。我踮起脚尖走到门口,严斥那个保姆,“你要按照我说 的做,”我对她说,“要不然,明天我就向医师公会控告你。 可以不听从我的意见,但是你以后休想再找到工作,这你得考虑考虑。”她以 高傲的神气望着我。 “是,医生,”她用甜言蜜语的声音说,“我就按照你的吩咐做。”她走进房 间去抱孩子了。 凡·莱茵把我送到门前台阶上。 “很对不起,”他道歉说,“不过如今要找个好的保姆真太难了。 “对的,”我回答,“但是如果我是你,我要尽可能早点辞退这个女人,我不 喜欢她的眼睛,她那副神气,看来随时都会大撤泼。”“我明天一定尽可能另找一 个。”他答应我说。于是,我向他道了别,朝左转弯,向欧德·新格尔街走去,我 知道那里有个药剂师,晚上睡得迟,因为他是个业余音乐家,曾经卖给我一把自制 的中音提琴。 我找到了他,当时他还在房屋后半边一个小房间里工作。他有一套理论,认为 提琴的音,取决于琴上涂的那种漆,所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用各种不同的油和树脂 作实验。他不久以前买到了一种新奇的树脂,叫做“柯柏淋”或者类似的名字—— 这是一种向英国订购的看来挺好玩的黄色流质。触很想源源本本地和我谈谈这种树 脂,并说明现在他的提琴的发音和格里摩纳伟大的尼古拉·亚马蒂的提琴没有两样。 但是时候已经很晚,我也累了,所以我叫他洗一洗手,到药务间去,把我开给新病 人的那眼药配起来。当他拿出许多瓶子忙着配药时,我问他是否雇有伙计,能否派 他跑一躺,把药送去。 “路远吗?”他问。 “大约要走十分钟。就是布利街的那座大房子,圣安桑奈水闸那边第二家。” “你说的是伦勃朗家那座新房子?”“据我所知,他姓凡·莱茵。”“对的。我想, 他是莱登人,他父亲在老莱茵河渠开麦芽磨坊。不过一般人只知道他的本名。” “这么说来,他很有点名气?”药剂师诧异的望着我。“据说他常给奥伦冶公爵画 橡,画的很多。他一定相当高明。”“哦,”我回答。谈到这里我就回去了,又经 过布利街时,我看见他家楼上那个房间里还有灯光。 “一个奇怪的人,”我自言自语。‘她不久就要变成一个很不幸的人,但是我 到底在哪里看见过这个人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