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大学生和坦慕尼猛兽
有一个故事或许是真实的。1911年1月,“大个子”蒂姆·沙利和另一个
坦慕尼头子在奥尔巴尼一家饭店的休息厅里闲坐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健
步穿过大厅。罗斯福那时身材瘦长,脸庞清瘦,鼻架金边弓形眼镜,身穿燕尾服。
有些人看他像是一位神学院学生。另外一些人注意到他那端正的容貌、灵活的体形
和稍带弯曲的头发。一位记者说,这一切足以“使那些崇拜男电影明星的女郎由于
微妙和欢乐的激情而怦然心动”。但是,在“大个子”蒂姆的眼中,罗斯福那天像
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幼稚的大学生”,趾高气扬,目空一切。
这就是罗斯福吗?“大个子”蒂姆咆哮着说:“你知道这些罗斯福家族吧。这
个家伙还年轻,不等他长大就把他淹死,不是更妥当吗?”
几周以内,“大个子”蒂姆就必然会想到他早该按他自己对人提出的忠告办事。
这位年轻的政治家在竞选中曾经攻击“头头专断”,而来到参议院后,席不暇暖,
就抓住一个绝好的时机领导一场反对坦慕尼协会的激战。
那时,代表纽约州的美国参议院议员不是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而是由州议会
和州参议会的联席会议选出。民主党在1910年的选举中取得了对两院的控制。
如果他们团结一致,他们是能够提名下一届参议员的。罗斯福初到奥尔巴尼的时候,
参议员人选看来尚未确定,一些候选人正在两院争取支持。突然,整个形势发生了
变化。坦慕尼头子查尔斯·F·墨菲传下话来,威廉·F·希恩将作为民主党的候
选人。人们称希恩为:“蓝眼睛比利”,他在坦慕尼协会的头子中,既不是最大的
坏蛋,但也不是最大的好人。他原来是布法罗的一名政客,曾和当时正在发迹的格
罗弗·克利夫兰进行过残酷的斗争。后来,他在纽约市成为公共运输与公用事业方
面的一个大企业家,发了大财,很有势力。现在,他渴望在参议院——“世界上入
会限制最严的俱乐部”获得一个席位,使他的一生事业有一个体面的结局。
这件事情的各个方面——希恩早年对克利夫兰的斗争,他以后的所作所为,党
魁墨菲轻率地假定民主党人将采取一致的行动,坦慕尼对各方面的影响——凡此种
种都驱使这位年轻的参议员采取行动。何况在此以外,宾夕法尼亚铁路的法律顾问
和公众领袖、布鲁克林区的爱德华·谢泼德是一位献身于“诚实政治”的最佳候选
人。罗斯福1月1日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毋庸置疑,谢泼德最能胜任这个职务。
但是,坦慕尼的一帮人对他偶尔闹独立性,似乎不能原谅。形势发展到这个阶段,
希恩似乎是他们选中的人物。但愿事情的结局证明我错了。我肯定地认为民主党正
在接受考验。它主要是由于纽约州北部地区的选票而获得了对政府的控制权。决不
能拱手把这种权力让给纽约市的组织。”
坦慕尼协会在罗斯福出席的民主党第一次预备会议上显示了它的力量。州参议
院民主党领袖汤姆·格拉德有时闹独立性和酗酒。在预备会议上,墨菲轻而易举地
把格拉德罢免了。罗斯福对这个结果感到高兴。他在日记中以高兴的心情写道:格
拉德的能力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他的生活习惯和性格并非如此”。真的,假如坦
慕尼不抛弃格拉德,罗斯福可能当时在会上就退出民主党。来自曼哈顿东区北部的
一位沉着稳重的年轻参议员罗伯特·瓦格纳接替了格拉德。另一个年轻的坦慕尼成
员艾尔弗雷德·史密斯在七届任期内表明他是一个机警、敏捷的议员,这次当上了
议会的多数派领袖。政党实行控制,方法是十分简单的。民主党人在每个议院里都
占多数,而坦慕尼在民主党人中又占多数。因此,如果一切按照党的惯例进行,少
数坦慕尼成员即可控制整个议会,包括选举美国参议院议员。
1月初,希恩遭到反对的消息甚嚣尘上,传到了墨菲的耳中。他的反应完全符
合他的性格:如果民主党人不严格遵守党的纪律,他将不拨款资助,也不任命委员
会。以布鲁克林区的埃德蒙·R·塔里为首的一小群议员对这种做法很难接受。他
们决定抵制预备会议,以免受会议决定的约束。他们和共和党人联合起来,就可以
阻止坦慕尼取得为使希恩当选所需的必要票数。
关于这一发展,罗斯福听到风声后,立即加入了造反派。1月16日晚,大多
数民主党人都出席预备会议,参加对希恩的选举,而罗斯福却和塔里在他们的总部
会面。他们二人都紧张不安。墨菲正在对造反派施加压力,迪克斯州长则支持这位
坦慕尼头子。其余的反叛者(别人这样称呼他们)陆续到来,事态发展已经明朗化
了,民主党预备会议不能获得足够的选票使希恩当选。反对派满怀希望,等待坦慕
尼提出停战建议,但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建议。墨菲只是刚刚展开斗争哩。
墨菲一直在纽约市煤气厂区进行政治活动,从中受到了锻炼。他凭拳头和机智
在坦慕尼协会中为自己闯了一条路,逐级上升,一直爬到这个组织的最上层。此人
身材高大,性情忧郁,沉默寡言,喜欢在德尔曼尼科饭店接见他的下属。他对反叛
行动,已习以为常,而且懂得怎样对付。他对反叛者采取的行动灵活机动,同时也
残酷无情。共和党党魁威廉·巴恩斯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注视着民主党队伍中的分裂,
墨菲从巴恩斯那里得到一个许诺:共和党人在墨菲没有制服造反派以前,将坚定地
支持他们本党的现任参议员昌西·M·迪普。墨菲联络了反叛者所在各区的州委员
会委员,对他们最薄弱的侧翼——下届选举——施加压力。在政府中任职的反叛者
遭到解雇,他们的法律事务所受到抵制。此外,还威胁他们要采取其他的报复行动。
最后,更有甚者,坦慕尼放出风声说:对希恩的攻击简直就是对天主教徒和爱尔兰
人的攻击,这个说法是最令人担忧的。罗斯福略带夸张地对报界说,他们对反叛者
施加了“各种可以想像得出的压力”。
罗斯福虽然不是这次造反的发起人,但逐渐成为造反派的领袖。在最初的一次
会议上,他被非正式地推选为主席,通常都代表造反派说话。他和坦慕尼派进行了
外交谈判。他主要是担任会议召集人,而不是一个操纵一切的首领。他所以担任领
导工作,部分因为他的家庭就在议会附近,同时也因为他是参议员,而别人事实上
都是众议员。此外,还因为他坚定果断,性情温和,足智多谋。
随着斗争的深入,反叛者引起了全国的注目。反对“头头专断”的斗争博得了
普遍的同情。进步党党员长期以来就谴责美国的参议院是一个“百万富翁俱乐部”,
里面塞满了托拉斯的爪牙。人们接连不断地严厉批评美国参议院扣压一项修改宪法
的动议,内容是要求直接选举参议员。伍德罗·威尔逊刚在特伦顿就任州长,就在
新泽西州议会上,反对一项关于指派一个著名的地方党魁担任美国参议员的动议。
西奥多·罗斯福1910年曾出来参加直接预选,似乎也赞成由民众直接选举国会
参议员。这些变革,加上公民创制权和公民投票权,是进步党党员的改革计划的主
要组成部分。
全国的报纸都详细报道这位新的罗斯福反对“头头专断”的斗争。这个年轻的
参议员甚至更感满意的是,他收到了他的选民们寄来的几百封信。大多数人都鼓励
他“站稳立场”,只有少数几封信是带有敌意的。有人威胁说:“你知道他们是怎
样对待你的特德叔叔的。”但他从本区收到的信多数都对反叛者表示赞同。
斗争开始不久,希恩曾当面警告罗斯福,他将到反叛者的选民中间去,“揭露
他们的品行”。这位坦慕尼政客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践,但他对达切斯县的入侵遭到
了显著的失败。波基普西区的那些忠实的民主党领袖企图和党内这个有势力的坦慕
尼分子保持友好关系。他们设宴招待希恩,并且为一份呼吁书征集了二百六十五个
人的签名,要求罗斯福赞同预备会议的决定。这份呼吁书并没有使罗斯福感到担心。
忠于领导的民主党人越是激烈地反对他,他也就越发得到无党派人士和共和党人的
支持。
1月30日,墨菲亲自出马,争取罗斯福。反叛者有可能改弦易辙吗?罗斯福
的答复道:“墨菲先生,不可能。”反叛者坚持他们的战略立场。他们决不屈服。
向报界散发声明,在平等的基础上和墨菲周旋,在家乡选民的注视下摆出英勇
战斗的姿态——这一切对于二十九岁的罗斯福来说,都是使他感到兴奋的事。但斗
争还未结束,他就感到厌倦了。
首先,这一斗争变得过分旷日持久。时光一周又一周地消逝,但僵局仍未打破。
议员们每年仅有一千五百美元的收入,通常在一年的头三四个月里每周只在奥尔巴
尼逗留一两天。这次议会延长开会时间,使他们留下未走,对他们来说,这既花费
太大,又诸多不便。他们自然就会责怪反叛者。对这一小群反叛者施加的压力越来
越大。罗斯福和塔里想使他们的队伍保持步调一致,却遇到了困难。更有甚者,随
着时间的推移,斗争愈加复杂化。由于希恩获胜的机会日益渺茫,愈来愈多的候选
人——至少有二十人——加入了竞选者的行列。每一个新的候选人都采用不同的施
加压力和表示效忠的方式。反叛者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开展斗争的。
至少对于罗斯福来说,更加重要的是,斗争的道义气氛有所变化。要把斗争提
到崇高的道德水平,要站在正义一边反对邪恶,这并不难。但问题就这么简单吗?
坦慕尼协会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恶组织。罗斯福不能不尊敬诸如瓦格纳和史密
斯等诚实正直人士。他发现,那个核心小集团并不真正是个集团,而是一些抱有互
相交叉的忠诚和动机的人所组成的一个集合体。在坦慕尼势力最强大的一些选区,
发生了反抗墨菲的行动。更令人惊讶的是,墨菲本人并不死抱着希恩不放;僵局持
续下去,希恩获胜的可能性愈来愈小。这时,墨菲悄悄地开始为他的助手和女婿旦·
卡哈兰争取支持。首领巴恩斯和他宠信的那些共和党人耍了一个狡猾的把戏,有一
段时间和坦慕尼谈判,但后来又和反叛者谈判。这个斗争已经不再是在阵线分明的
两股敌对势力之间进行的斗争,它看起来像是托尔斯泰所描写的战争中人与人之间、
集团与集团之间的一场混战。
反叛者这一边也采取了一些奇怪的行动。罗斯福由于同巴恩斯的谈判未能取得
进展,试图通过克利夫兰一些著名的、持保守观点的民主党人——其中最有名的是
J·P·摩根的律师弗朗西斯·林德·斯特森——同有影响的共和党人建立一种两
党关系。罗斯福希望争取共和党人的支持,以便使一个持保守观点和主张诚实政治
的民主党人当选参议员。但斯特森集团中有些人显然要求交换条件——他们要求达
成一种谅解,即反坦慕尼协会的民主党人将继续作为一个反进步党的集团保证反对
诸如当时悬而未决的所得税修正案等法案。当塞缪尔·昂特迈耶看来有可能成为一
个折衷的候选人时,斯特森集团,由于对昂特迈耶的反托拉斯和反摩根的活动记忆
犹新,帮助破坏了他当选的可能性。墨菲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攻击反叛者,说他
们只不过是反动的斯特森集团的出头露面人物。
到了3月下旬,这场斗争已经成为激烈的神经战。罗斯福和塔里对他们的小集
团已失去控制。罗斯福后来说:“我们有好几次几乎惨遭失败。”坦慕尼仍然担心
在共和党人和反叛者之间可能达成协议,因而忐忑不安。就在这时,墨菲采取了一
个精心策划的行动。他提议推选法官维克托·道林为折衷的候选人。罗斯福和他的
伙伴们知道反叛者力量单薄,无法左右民主党人,就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是,他第
二天就在反叛者即将前往参加他们曾抵制多日的预备会议时,得知道林拒绝接受提
名;墨菲换上了坦慕尼协会前总干事、法官詹姆斯·A·奥戈尔曼。
反叛者能轻易接受奥戈尔曼吗?他们有力量拒不同意吗?奥戈尔曼虽然同坦慕
尼关系密切,但他也曾对协会的核心人物闹过独立性。再者,他曾任圣帕特里克的
互助会主席,深受爱尔兰人的爱戴。反叛者中有些人以前说过,他们将接受奥戈尔
曼。其中两人立即前去参加预备会议,投票赞成奥戈尔曼。其余的人发生了严重的
分裂。那天下午,他们辩论了好几个小时。最后,除了罗斯福和其他少数几个人仍
持反对态度以外,大多数人在史密斯和瓦格纳保证不采取报复行动后都决定赞成奥
戈尔曼。罗斯福的小集团已经众叛亲离了。
结局很不光彩。当反叛者列队进入议会参加最后投票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嘘
声、叫骂声和呵斥声。罗斯福强辩地说,他们尽了自己认为应尽的义务。“我们是
民主党人——不是不忠分子而是忠实分子”。舆论界认为反叛者在战略上已被击败。
罗斯福则坚持认为反叛者赢得了胜利。但他在写给他的选民们的信中却露出他已处
于守势的语调。关于反叛者将来采取的策略,他的态度异常谨慎。他在给一个朋友
的信中写道:“我认为,要想把以前所有的反叛者都重新组织起来,将是一个错误。
但是,我们还有十到十二个人,可以组成一个相当坚强的核心去开展工作。”
罗斯福可以列举这场斗争带来的一些收获。他已经引起全国的瞩目;他加强了
自己在本选区的地位;进步党人即便忘却了他最后草草收兵的结局,但很久以后也
许仍会记得他对坦慕尼进行的这场长期的斗争。从长远的观点看,也许更重要的是,
这位年轻的政治家在如何对付压力和阴谋诡计方面接受了一次生动的教育。
但是,他也遭受了损失。在斗争中途,萨姆纳·杰拉尔德曾力劝他采取克制态
度。“如果你毫无必要地做得太过分,那就有危险使你将来的政治战斗力遭受不必
要的损害。”罗斯福懂得杰拉尔德所谓的他“将来的政治战斗力”是什么意思。坦
慕尼一旦被激怒,则将挫败这位参议员可能怀有的任何涉及全州的野心。但罗斯福
决不想妥协。一名选民提醒他,老虎对此事不会忘记。罗斯福说:“不,正确的
事情就是正确的,不管它刺痛了谁。”
他不愿就此罢休。在希恩事件过去了几个月以后,他在布法罗的一次集会上对
听众说,必须打垮墨菲“及其一伙”,“吃人的野兽开始走向末日了”。坦慕尼猛
烈地进行反击。墨菲的一名副手说:这是“一个政治扒手的愚蠢的自我吹嘘”。党
不应容忍这些花花公子、无赖之徒和侥幸的政治暴发户。“他们看起来近似政治领
袖,就好像青豌豆看起来近似马戏团的帐篷一样。”这个坦慕尼分子把罗斯福所受
的教育和经历同他们自己的领导地位相比较。他说他的领导地位靠的是“人类的同
情心、人类的兴趣以及与我一起出生和成长的人们彼此间的友情……”
那些品德高尚而有教养的人和那些粗俗而有人情味的头子之间的斗争还要长期
继续下去。但是,关于希恩问题所引起的斗争,罗斯福在多年以后担任总统时对弗
朗西斯·帕金斯说出了也许是最后的结论。他说:“你知道,在我初入政界时,我
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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