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直上的政治家
1917年末一个星期日的夜晚,萨拉·德拉诺·罗斯福手里拿着书,坐在起
居室里,这是她在海德公园家宅新盖的南面一排房屋增添的一间房。她很喜欢这个
布置雅致而又舒适的房间,墙上悬挂着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绘的詹姆斯的曾祖
父画像,它有宽大的窗户、大理石壁炉和高高的书架。但今天晚上,她的心情沉重。
富兰克林和埃莉诺刚在这里度过了周末,并进行了一次长谈。这次长谈的结局变成
了海德公园罕见的情况——一场家庭争论。这场争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意见分歧,
其核心问题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企图不让儿子离家,而要他留在这个家庭庄园的安全
怀抱之中。但这个企图是注定要失败的。更重要的是争论的根源在于她无法理解为
什么一个出身贵族家庭的人竟然希望和民众打成一片,竟然要同政治生活中那种粗
鲁的言行以及种种妥协结下不解之缘。这对年轻夫妇刚刚离去,萨拉想到他们的时
候,他们快回到纽约的家里了。最后,她合上书,走到隔壁舒适的私人房间,坐在
写字桌前向她的儿子和媳妇倾诉衷肠。
她写道:“……亲爱的富兰克林,也许你经过进一步考虑或更进一步考虑以后,
会认识到我至今也没有错。……人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实行民主化。但如果我们爱
我们自己,如果我们爱我们的邻居,我们就负有树立伟大的榜样的义务。”她说,
她对人们不拘形式、作风随便的发展趋势、放弃家庭生活、传统和尊严等旧式美德
的做法以及有些人有意成为“符合大众需要的多面手”的倾向感到可叹。“我不能
相信我亲爱的富兰克林本人说出的话真正代表他的思想感情。”萨拉·德拉诺·罗
斯福认为,贵族的责任就是要使自己胜过别人,为那些不如他们幸运的人们树立一
个学习的榜样。对于她——以及和她相似的许多其他人——来说,幸福康乐是涉及
个人而不是公众的事,而且过去比将来更为珍贵。然而,她的儿子虽然对她体谅而
且充满深情,却已经走出了海德公园的圈子。
这封信是一个母亲企图对她的儿子继续保持控制的一种绝望的努力。从更深的
意义来说,它甚至是旧日的海德公园向必须成为“符合大众需要的多面手”的这位
青云直上的政治家发出的一声无望的呼唤。差不多十二年的时期过去了,罗斯福已
经从海德公园、格罗顿学校和哈佛大学的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走了出去,担任了各种
责任重大的职务:政治家、议员、行政官吏和战时领袖。这个出身于乡绅家庭、赫
得逊河流域的贵族后代以平等的态度同衣着随便的劳工及戴圆顶帽的坦慕尼分子打
交道。难怪这位母亲不懂得她的儿子为什么要从海德公园出发,去作这么遥远的旅
行。然而这种旅行在许多年前却已经开始了。
这个家庭一直被恰当地称作具体而微的政治王国,在这个王国内,一些与后来
的政治生涯有关的习性已经根深蒂固地形成了。在他的童年时代,年轻的富兰克林
的个性中显示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对家庭的灵敏的接受能力,以及经过一段感到
羞怯的时间后对仆人们的灵敏的接受能力。在一般情况下,他愿意和他周围居于统
治地位的势力进行妥协。这不仅是由于他有适应能力,也是由于他有能力找到办法
和形形色色的不和谐的集团和个人搞好关系,同时不打乱使他成为今天这样的人物
的微妙的平衡。在格罗顿学校,他和教师们相安无事,因此他不得不有意从“老顽
固”那里招来一次处罚,借此调整平衡,以便和他的同学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在
哈佛大学,他设法一方面参加一些限制严格的俱乐部的活动,另一方面又不脱离班
级里的政治活动。在奥尔巴尼时,甚至在他和劳工以及对他的政治前途具有重要作
用的其他集团建立密切联系的过程中,他也赢得了农业集团的支持并且保持下去。
在海军中,他和海军将领、劳工领袖、“主张建立强大海军”的人士、地方政客、
威尔逊政府中的领导人物,以及对丹尼尔斯和总统抱敌视态度的人们同时保持良好
的关系。
罗斯福交游甚广,而且善于应付。这一点从阶级意义上来说也是如此。他出身
贵族,从未放弃他的阶级联系和活动。即便在战时最繁忙的日子里,他也不惜时间
和精力推荐朋友参加纽约那些限制极严的俱乐部,同达切斯县的一些望族保持来往
并参加华盛顿的社交活动。他的友谊逾越了党派界限。即便在亨利·卡伯特·洛奇、
奥古斯塔斯·P·加德纳等共和党人起劲地攻击威尔逊和丹尼尔斯时,罗斯福仍和
他们保持友好关系。他的阶级关系对他起了巨大的作用,使他能够接近形形色色的
重要人物。诚然,他的阶级关系超越了政党界限,并具有类似城市机构的权力和影
响。所不同的是:这种阶级关系是靠个人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地位结合在一起,而不
是靠恩宠和提供饭碗的办法。
那个星期天夜晚,萨拉·罗斯福在海德公园产生的烦恼也许不大必要。因为,
从最重要的意义来说,罗斯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家庭。不知由于何种原因,他竟然
跨过了美国生活中的几乎一个横剖面,不停地参加新的团体和从事新的活动,却没
有切断深深埋在海德公园的根。他从父母和皮博迪那里学到的教诲和道德标准始终
是他的人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罗斯福的母亲所以看不到在他身上具有海德公园
根深蒂固的影响,就是因为他能够以表面上那种十足的自信走出家庭,进入其他社
会圈子。
他有表面上的自信——但也有强烈的内在的自信。这种内在的自信是他在性格
形成时期的另一产物。他一出生就享有安全感、身份和地位。他具有强烈的亲属感,
他“知道他是谁”。当他投身于新的环境时,他没有理由感到自己失去了身份,或
同原来的出身切断了关系。他可以轻易地担任不同角色,因为他对自己的出身与归
宿从未产生怀疑。在角色变化的过程中,连续性始终存在。因此,罗斯福也不需要
精心制作一种社会哲学。他和知识分子不同,他们创立一种思想,然后为了这种思
想所提供的安全感而投身其中;而他却有自己的家庭。他对这个家庭规定的朴素的
道德规范、应尽的义务以及仁慈感到满足。
罗斯福后期的政治生涯令人眼花缭乱,往往容易使他早期政治上的成就显得黯
然失色。实际上,在1920年11月以前,他地位的提高就非常引人注目。他在
奥尔巴尼和华盛顿时期政绩卓著,引起了极大的重视。他在三十八岁时就赢得了一
个主要政党的副总统候选人的提名,甚至西奥多·罗斯福在共和党于1900年提
名他为副总统候选人时,年龄还比富兰克林大四岁。
要对这一切进行圆满的解释,并不是难事。人们可以争辩说,他早期在事业上
的成就只不过是由于一连串幸运情况造成的。如果达切斯县的民主党人在1910
年不需要一名候选人,如果1910年和1912年对于纽约州北部的民主党人来
说不是好年头,如果希恩事件没有发生,那么,罗斯福仍将是纽约州一家公司的一
位有相当身份的法律顾问。这种“假设”方法的不妥之处在于我们可以把它完全颠
倒过来。如果罗斯福在关于希恩的斗争中采取完全不同的手段——譬如说,如果他
在坦慕尼协会和造反派之间充当调解人而不是担任后者的领袖的话,那么他在19
12年、1914年或1916年很可能成为一位折衷的州长候选人。如果他赢得
了州长职位,他就很可能入阁或在战争时期取得军职,这两种身份都会使他在19
20年成为争取民主党总统提名的一个主要竞争者。
这种“假设”方法毫无益处。恰恰相反,罗斯福早期的事业只能理解为一位崭
露头角的政治人物同一种易起反应的环境之间的强大的相互作用。尽管罗斯福在1
910年至1920年十年间显得不愿表态,但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密切注视着重要
的机缘。如果说有时候——例如在1914年——形势对于实现他的抱负是不利的
话,那么大部分时间却是有利的。政治环境不仅仅是对他的抱负具有消极的接受能
力;它也不仅仅是静止的背景,它有自己的生命和力量。例如,在1910年和1
920年,民主党求助于罗斯福,就像他在1914年求助于民主党一样。时间和
地点、占优势的思潮和政治形势全都发挥了它们的作用。罗斯福成熟于社会发生巨
大变迁的时代,生活在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州的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他利用
了人们当时对党魁统治和贪污腐化的敌视,他依附于一个经过半个世纪的连续失败
后十年来一直获胜的党,这样,他从一开始就居于有利的地位。
然而,罗斯福的成功并不纯粹是靠运气。他当然是走运的——他的姓名、他的
家族和阶级关系,他的相当优厚的收入,以及上述这一切赋予他的自信都带给他好
运。但使他走运的这些因素如果不加上他本人的其他两个特性的话也嫌不足,这两
个特性是:雄心壮志和学习能力。
他的特德叔叔作为拳击家、牛仔、军人、政治家和捕捉大猎物的猎人,具有一
股拼命要出人头地的精神,对比之下,年轻的罗斯福的抱负看起来确是微不足道的。
但他确有抱负。而且他愈卷入竞争性的关系,他的抱负看来也变得愈大。罗斯福在
踏入政界仅仅四年之后,年龄不过三十二岁时就能够试图从人口最多的一个州竞选
美国参议员,这一事实很能说明他的抱负有多么大。
罗斯福的干劲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他对自己能力的不足感。他能够迅速地适应新
的情况,他可以满怀自信地采取行动,但他不能够始终出类拔萃。在格罗顿学校,
他既不是一个受人羡慕的运动员,也不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学生。在哈佛大学,他未
能被“瓷器俱乐部”接受为会员。在纽约市,他当律师也没有作出出色的成绩。当
他在纽约州的政治活动中追求过高的目标时,他遭到了严重的挫折。在海军中,他
没有成为主要人物,尤其是当他的国家和他的阶级希望它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参军
时,他却没有穿上军装。
罗斯福在战后请求格罗顿学校把他的名字列入学校树立的世界大战纪念碑上第
一部分的名单中,这个要求是荒谬可笑的,但也很能说明问题。罗斯福显然希望得
到特德叔叔在创造了“义勇骑兵团”的业绩后曾经充分享受的那种公众的赏识。战
争结束后,富兰克林·罗斯福申请加入美国退伍军人协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所
述的有关他的战斗经历和在海外所谓的风险的事迹愈来愈夸张,最后发展到他声称
他的战争经历可能比任何人都多。
但是指引着罗斯福的抱负的是他从经验中迅速吸取教训的能力。在他早期政治
生涯中有两个主要事例说明,他没有迅速向环境屈服,他从两次失败中接受了更多
的政治教训。第一次是他对坦慕尼的攻击:这次攻击的直接成果是引起公众对他的
注意和喝彩。但代价却是他入主州政府的希望遭受了危害。他的反应是与坦慕尼和
解,但他的行动谨慎小心,以免使许多支持他关于政治清明的主张的人们产生反感。
1920年,围绕国际联盟问题而进行争论的竞选运动是毫无效果地抵制政治现实
的另一个例子。考克斯和罗斯福知道国际联盟问题是个危险性的争端,但由于各种
情况混合在一起,他们主要以这一政策为基点展开竞选运动。这是一个勇敢的姿态,
但却失败了。事实上,其结果比失败还糟:竞选的失败除了由于国际联盟问题以外,
实际上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但共和党人可以把选举结果解释为对孤立主义的支持。
罗斯福始终没有忘记这些教训。他在后期的全部政治生涯中,将表明自己特别
赞赏这一原则:政治是实现可能实现的事之艺术。特德叔叔在格罗顿学校时曾告诫
过他:一个人仅仅做到善良是不够的——他必须精明而且勇敢。他根据切身经验从
马基雅维里对君主们的忠告中学到了智慧。这个忠告是:他们有时应当英勇地采取
行动,有时则应谨慎从事——他们应当有几分像狮子,又有几分像狐狸。
民主是一种不断追求美好的探索,是无止境的进军。
——富兰克林·D·罗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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