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国的昨天和今天 小斌 一 1969年3月,珍宝岛的硝烟刚刚散去,4月1日,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 在北京召开。孙玉国从解放军最基层、偏远的乌苏里江畔的边防站,走进万众瞩目 的人民大会堂,成为“九大”代表。 当他登上人民大会堂讲台的时候,腿有些发颤,心剧烈跳着。此时此刻,他处 在中国中心的中心,面对的是来自全国各地各个阶层的1500多名代表,其中不少是 他早就崇拜敬仰的社会名流。 当孙玉国用激动的声音讲到珍宝岛战斗的过程时,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充溢胸 间的是一种自豪感。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宣称,他在保卫祖国领土的战斗中,是勇敢 的。那些日子,他极有可能枕骸荒岛,瞑目大江。他迎着炮火从死亡中走过来了; 他向往荣誉,从他背着母亲偷偷当兵那天起,就向往着成为一名功臣。 “九大”前夕,毛泽东提议,要有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次国内革命 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抗美援朝和中印边界反击战、珍宝岛自 卫反击战代表赴京参加“九大”。于是参加“九大”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孙玉国 的头上。 当孙玉国讲到3月2日全歼入侵珍宝岛的苏军时,毛泽东主席从座位上巍然地站 了起来,为孙玉国鼓掌,紧接着,场内代表群起应之,立即掌声雷动。 休息时,周恩来总理走到孙玉国的身边,提醒道:“你在发言当中毛主席起来 为你鼓掌,你要过去致敬握手哩!” “去向他老人家致敬握手?” “是哩!战斗英雄,勇敢些嘛!。” 孙玉国的发言,使“九大”会议进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高潮。当孙玉国讲到苏 制T62坦克被炸瘫在我国内河,介绍完3月15日战斗的时候,毛泽东又站了起来,会 场内骤然响起的是有节奏的掌声。 孙玉国被强烈的感情撞击着,他壮胆走向主席台正中,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 然后,他正规地行军礼,握住了毛泽东伸过来的手。 一个人得志时最易失控。孙玉国一时变得异常亢奋,又沿着主席台的左侧走去, 那里坐着林彪、江青、张春桥、黄永胜等人,他高呼一句口号,行一个军礼,握一 下一个人的手。虽然他只是中等身材,却显得很高大,但这一幕热烈的举动,不知 为什么给广大群众留下的印象那么深,那么强,电视灯光和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他在 中国最高层领导人面前的表演。多少年过去,人们仍对这个情景记忆犹新! 孙玉国披着太阳的光辉回来了。战友们瞪眼问他:“你握完毛主席的手后为什 么只去握主席台左边人的手?” “我要从左边下台呀”孙玉国好像并没有意识到 什么。 二 1969年9月20日,中央军委发布命令,授予孙玉国等10位同志“战斗英雄”称号。 在那形而上学猖撅的年代,他的提升都是跨跃式的,从连级干部直接被任命为 边防团副团长。 珍宝岛战斗轰动全国,那些日子,他无法在团里安安稳稳呆几天,做点副团长 的具体工作。天南海北邀请他开会、作报告、讲演。乌鲁木齐、上海、成都、济南…… 全国主要城市巡回演讲一圈后,他被告知副字取消了。 “你现在是团长了。” “我是团长了?” 他成了名誉团长,频频进城开会,周游各地讲演,真正在家主持工作的是他的 副手。1973年,一道新的命令,孙玉国被直接提升为黑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在这 个职位上还没等把下属师团干部认识全,又继续升迁了。 1974年,孙玉国被提拔到沈阳军区任副司令员,年仅33岁。孙玉国回到家乡沈 阳来了。与妻子整整7年牛郎织女的生活结束了。她是泪流满面迎接他的。 他们从一个普通群众的住宅搬进了一所独门独院的日本式小楼,小楼上下8大间, 除此之外,还配有厨房、厕所、卫生间、仓库、小车库。院内绿荫荫的葡萄架和一 畦畦菜地,使这里幽静清新,如同田园别墅。 身居高位,宦途坦荡,他却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豁达、开朗、直率的孙玉国 不见了。 孙玉国的气派逐渐大起来,他冬季喜欢穿大衣,外出视察部队时常爱把大衣披 在肩上,一副潇洒的风度。 他的火气也奇怪地大了,一旦忤逆了他的意志,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斥自己的下 属,哪怕他自认为很谦恭。 1974年,他被调到北京参加中央第三期读书班——也就是“四人帮”办的所谓 “虎班”。人们预感,孙玉国又要高升了。 这是他的人生峰巅,同时,也临近了悬崖的边缘。 1977年7月1日,经党中央和中央军委批准,孙玉国勒令停职审查,同年10月5日, 经党中央批准免去其军区副司令员职务。 三 孙玉国有一位很值得骄傲的妻子,她名叫孙国珍,两个人的名字天造地设般地 巧合,竟有两个字相同。 1967年,经孙玉国的嫂子介绍,她认识了从乌苏里江畔珍宝岛边防站回沈阳探 亲的孙玉国。 1968年金秋10月,孙玉国从边防回到家乡完婚。婚礼再简单不过了。他穿了一 身军装,只是领章换了副新的;国珍还是往常的一件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新 房”设在孙玉国哥哥家临时腾出的一个小屋里,家具是从亲戚家搬来的一张桌子、 两把椅子。有人笑新娘太寒酸了,尤其是有人听说新娘连孙玉国一月挣多少钱都不 知道的时候,不禁瞠目结舌。 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因为她迷恋着现代军人,在孙玉国身上倾注了深深的 爱。蜜月还没有度完,孙玉国就急匆匆返回了边防。孙玉国走后,她就搬回了娘家, 并把婆婆接到家里,婆婆、爷爷、妈妈、姐姐、弟弟生活在一起,她成了这个大家 庭的主妇。 珍宝岛一仗轰动世界,她还不知道孙玉国是死是活。4月1日,她打开收音机,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党的“九大”代表名单,她一下听到了孙玉国的名字,她 怀疑自己听错了,是幻觉,是臆想吧?因为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梦中呼唤他。她马上 告诉全家人第二次收听新闻节目。全家人证实,是孙玉国!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趴在婆婆的膝上,让泪水尽情地流了出来…… 夫贵妻荣。一时间,她好像也成了英雄。人们对她另眼相看,恭维、钦敬、爱 护、推崇,犹如一个冬夜过去,突然迎来了火热的夏天。 可是她却有一个最朴素的信条:他是他,我是我。对人说话,她仍是那样面带 微笑,客客气气。 孙玉国被审查前期,不允许她和他见面。她就每隔三五天必发一封信去,鼓励 他正视自己的错误,勇敢地去剜除自身的毒瘤,把思维聚集到明天。 半年以后,组织批准他们夫妻可以每星期见一次面,她不管刮风下雨,再忙再 累,每个星期天都挤出半天时间去孙玉国那里,她一遍一遍地叮嘱:“玉国,只要 对党忠诚,山峁崖畔上,仍会有路。” 孙玉国万分感激自己的妻子。但他的这种情绪很快便被负有重责又暂时无力解 脱而深深的内疚和仇恨自己的浪潮所淹没。 一天,儿子从学校哼着歌闯进家门,挥着小手喊着“爸爸,学校要填表!” 孙玉国接过一看,是让学生填写家庭关系。他脸色阴沉下来,许久说不出话。 他见儿子在父亲栏里写了他的名字,咬咬嘴唇说:“不要写爸爸。” “为什么?”儿子瞪着稚气的大眼。 “不要写爸爸!”孙玉国难过地狠狠说道。 儿子既怕又伤心地呜呜哭了。 孙玉国赶忙哄起孩子:“听话,你就说,我爸爸死了。” 儿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妻子闻声从厨房走来,抓着儿子的手:“写吧,你有 爸爸,叫孙玉国。” 这时,屋里静极了,只有身后儿子写字的笔磨擦纸的声音。妻子在向他靠拢, 一颗心在向他移动,他虽然没有转过脸,但已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玉国,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泪滴,她一定看到了! 四 等待处理分配的岁月,是孙玉国最难熬的日子。 孙玉国分配到的这家工厂,虽属沈阳,却在九门八关之外的远郊。 这对他来说的确太陌生了。他等待着被工人们嘲笑。他想象着,一群群缺乏修 养的青年又会像看公园里的珍奇动物一样围拢过来指点着他。要在讥讽、白眼、难 堪的处境中工作下去,他有些不寒而栗。 然而,他的猜想错了。 孙玉国来到工厂的第一天,出乎意料地平静。怎么没有在背后窃窃私语?怎么 没有从门玻璃中张望?他反而觉得有些不正常了。但他最终明白过来:是工人们理 解他。 厂里的政委齐水发陪他在小食堂就餐。孙玉国起初以为这是厂领导食堂,几天 后,齐政委不见了,他注意观察,发现齐政委与工人们一块儿在大食堂排队用饭票 买饭菜,再问小灶厨师,原来这个小食堂是招待客人的。 他的写字台,是从别处调来的。 他午间休息,专给他安排一个单间。 他搬家时,主动来了一伙儿还一时叫不出姓名的工人…… “我们甩几把老K吧!”休息时,工人们拽他。 “我不会玩”。其实他在边防玩得比谁都凶。 “我们教你!” “我们喝两盅吧!”星期天,工人们拽他。 “我不会喝。”其实他在乌苏里江的冬天能喝半斤白酒。 “当工人不会喝酒哪行,我们教你!” 他胆战心惊地玩,胆战心惊地喝,工人们火了:“你看得起我们吗?那就别像 套中人一样活着!” 他心中的那面鼓像被重锤敲击着,怨恨起自己的怯懦和虚伪。 一天,他和工人们干活时,突然一个人停下,捅捅工友,继而大家都惊奇地瞅 着他。孙玉国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工人说:“你刚才笑了!” 哦,他多少天呆板的面孔,今天无意识地笑了,这是一种乐观向着未来的自然 流露,他要感谢生活,感谢工人们! 他找到齐政委。 “政委,我看差不多了吧?” “什么呀?” “你买饭,我也买饭,你住哪,我也住哪。下个月,让我跟工人一块儿上下班!” 孙玉国精力充沛地在工厂奔忙着,他负责行政、后勤工作,直接接触群众,别 人都说这工作众口难调,诸如房子问题、子女就业问题、工人补调粮油问题和浴池、 车队、俱乐部等等问题,会把一个人搞得焦头烂额。累死,也一身不是,怨声载道。 可工人们渐渐对孙玉国另眼相看了。他到工厂不久,任厂调整工资委员会主任。 他的工资级别很低,长级的名单公布后,却没有他的名字,任何场合也没见他露过 一丝懊恼的表情。那些天,他又脚不停歇地跑市公安局、区公安局、派出所,按照 政策,解决了一件建厂以来从来没有解决过的大事——使18户老工人家属的农村户 口转成非农业户口。 家宴的邀请,他谢绝了。呈送的礼物,他拒收。他从不与工人们谈自己在珍宝 岛的功绩,如今,他更不愿让人看重他为工人们做出的一点事情。 这年4月,工厂与全国知名的改革家王亚忱所在的朝阳重型机械厂签订了帮助生 产砧板的合同。铸造复杂,工艺要求高,任务量大,工人们急需一位厂领导来车间 坐阵。孙玉国戴上白色塑料安全帽,蹲到了一车间。全车间造型、天车、清理、热 处理等各个班组,他轮班跟着干,有的工人偷偷记着,他握起二十磅的大锤,一抡 一天,用大板锹甩造型砂,他接连五吨……中午吃饭,他却躲在空荡荡的车间一角, 啃两个自带的凉馒头。 当时,他基本工资只有70元,妻子40元,抚养两个孩子,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 对于这一点,他从不向工人透露。一些人认为他是一个富户,看到他进车间,呼地 围上去把他兜里的烟摸了净光,然而,孙玉国毫不吝啬地又在帽子里或背兜里掏出 一盒。苦累,艰难,都被一种劳动者的自豪感所淹没了。 妻子刚刚买了几盒好烟,留着过节给孙玉国抽,却听说他要戒烟,大为惊讶: “你烟瘾那么大,抽烟的历史比孩子的年龄都长,说戒就戒,说笑话吧!” “不,是真的。”孙玉国向妻子亮出心里话:“我要通过戒烟,给自己长两级 工资。” 妻子听说,心一动,头扭向一边,是啊,现在家里要精打细算地生活,每月到 发工资时,手头都紧巴巴的,遇到换季孩子添衣或家里来了人,常常要红着脸敲开 邻居家的门借债。孙玉国每月几条烟钱,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工人们不知这些内情,但他们不久便了解到,是孙玉国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允许 他抽烟了。这时他们才联想起这两年厂里供应面、油之类的副食,孙玉国都悄悄地 离开,起初人们以为这些东西孙玉国是不缺的,现在他们才明白,原来是买不起。 “玉国厂长,来,抽烟!” “不,我已经戒烟了”。孙玉国抿嘴,做个狠狠的动作。 “嗯,抽我的烟!不抽,不是我们的厂长!” 工人们开始主动给他递烟。当孙玉国离开工人走进办公室时,一摸兜,怎么有 一包烟?有人偷偷往他兜里放烟! 他想方设法找到了烟的主人,感激他么?工人是不需要他感激的。退还么?工 人会生气的。说什么呢?他要说,他戒烟并不仅仅是经济原因,真正的原因,他想 从烟雾中彻底走出来! 自从进到工厂任职,孙玉国就想着一件事,尽快成为内行,尽快学会管理,这 是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1985年7月,孙玉国参加锦州全国厂长统考。从考场回来, 他寝食不安,食不甘味。自己能是一名合格的厂长吗?全厂工人们都在眼睁睁地看 着他呢! 他急不可待地给老师去了一封信,说:“老师,由于我的特殊情况和心绪,很 想快些知道自己考试的成绩。”还没有发榜,老师的信来了。 拆信的手在颤抖,信首一行大字耀花了他的眼睛:“孙玉国同志,祝贺你,你 合格了……” 办公桌对面的杨副厂长看他激动的样子,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孙玉国鼻翼一酸,像从胸膛里说出一句话:“我,合格了!是全国厂长统考!”